拾豆夹

四十多年前的秋风，总裹着刚脱粒的黄豆香与山路上的干草气，往人鼻子里钻。那时我十一二岁，头发常被风吹得乱蓬蓬，裤脚管永远沾着泥星子，一听见生产队“豆子割完喽”的吆喝，就抄起墙角那只断篾小篮子，撒腿往木子林的豆子地跑——拾豆夹，是我童年秋天最盼的乐子。

豆子地紧挨着老茶树，收割过的豆棵被镰刀削得齐整，码成半人高的小垛，像给褐黄色土地盖了层黄绿相间的补丁。大人们挑着满筐豆棵往晒坝去，铁镰刀挂在扁担头晃悠，“哐当哐当”的声响落进风里，便是我们这群半大孩子的“冲锋号”。我和邻居的石头、狗蛋挤在山路上，盯着他们的身影拐过老茶树，立马“呼啦啦”扑进地里。脚踩翻松的泥土，发出“噗嗤噗嗤”的轻响，像土地在偷偷挠脚心，引得我们边跑边笑，裤腿扫过残留的豆茎，带起一串细碎的“沙沙”声。

拾豆夹是有门道的。豆棵割倒后，总有漏网的豆夹挂在残茎上，或被风吹落垄沟，像撒了一地小月牙。刚摘的嫩豆夹带着潮气，深绿外皮爬着细白纹，鼓囊囊的肚子软乎乎，指甲一掐就挤出清亮汁儿，舔一口，是淡淡的涩甜。熟透的豆夹呈黄褐色，壳子干得发脆，指尖稍使劲便“啪”地裂开，两三粒圆滚滚的黄豆滚进手心，凉丝丝的，像攥着几颗光滑的小弹珠。我总爱把熟透的豆夹揣进粗布褂兜，走路时它们在怀里“咯吱咯吱”响，活像藏了满肚子不肯说的悄悄话。

石头比我会拾，他眼睛亮得像鹰，能从乱蓬蓬草叶里揪出藏得最深的豆夹，手指一捏一拧，豆夹就“嗒”地落进篮子，动作比他家啄米的老母鸡还利索。“快看！这个是‘三胞胎’！”他举着颗鼓得发亮的豆夹朝我喊，我凑过去一瞧，豆夹肚子分成三截，每截都胀鼓鼓，像把三颗胖小子紧紧裹在里头。狗蛋则爱偷懒，蹲在豆棵垛旁假装拾豆夹，实则在地里扒拉找蟋蟀，或把黄豆粒埋进土，拍着胸脯说要种出结“金豆子”的树。我耐不住性子，有时也凑过去跟他疯，把拾来的豆夹摆成手枪模样，豆粒当子弹，草茎当枪托，两人趴在地上“砰砰”模拟打枪，直到石头喊“你们再玩，太阳要掉进山坳喽”，才慌慌张张往篮子里扒豆夹，连草叶都混进不少。

太阳挂在老茶树桠上时，光线变得软乎乎，金红色的光洒在豆棵垛上，给每根残茎都镀了层暖融融的边。风里的黄豆香更浓，混着额头的汗味，成了秋天独有的味道。我的小篮子渐渐沉了，断篾提手勒得手心发红，心里却像揣了块刚从灶膛摸出的烤红薯，甜滋滋、暖烘烘的。石头的篮子堆得冒尖，豆夹快溢出来，他却还猫着腰在收割后的豆地里扒拉，嘴里念叨“再拾一个，凑够一篮子就走”。狗蛋的篮子最空，底儿只铺了薄薄一层，他却满不在乎，手里攥着只刚逮的绿蚂蚱，用草茎拴着，说要带回家喂鸡。

往家走时，我们三个排成一列，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石头走在前头，篮子晃悠悠，时不时有豆夹掉落，他听见声响就回头捡，嘴里骂骂咧咧“你们别挤我，再挤把豆夹倒沟里去”。我跟在中间，一手扶篮子，一手数兜中的黄豆粒，数到十就偷偷往嘴里塞一颗，生黄豆的涩味在舌尖散开，嚼着嚼着竟品出几分清甜。狗蛋走在最后，一会儿追低空的蜻蜓，一会儿踢路边的土块，嘴里哼着跑调的《东方红》，那破锣似的歌声混着脚步声、豆夹碰撞声，在山路上飘出老远，惊飞了茶树上栖息的麻雀。

到家时，母亲正在灶台边烧火，见我挎着半满的篮子进门，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她接过篮子，把豆夹倒在院子的竹匾上，黄豆粒从裂开的豆夹里滚出，落在竹匾上“哒哒”响，像一串细碎的小铃铛。“今天拾得不少，晚上给你炒黄豆当零嘴。”母亲一边捡豆夹里的草叶，一边笑着说。我一听这话，立马凑到灶台边，一会儿添柴火，一会儿问“娘，啥时候能炒好”，惹得母亲拍我后脑勺：“急啥？等你爹从地里回来就炒。”

炒黄豆是那时最解馋的零嘴。母亲把铁锅烧得发红，抓一把晒干的黄豆倒进去，不用放油，就那么干炒。黄豆在锅里“噼里啪啦”蹦跳，像一群调皮的小蚂蚱，有的蹦出锅沿滚到地上，我追着捡，吹吹灰就往嘴里塞。香气顺着锅盖缝隙往外钻，勾得我直咽口水，围着灶台转来转去，眼睛死死盯着锅里。等黄豆炒得金黄，母亲撒上一小撮盐，拌匀盛进粗瓷碗。我迫不及待抓一颗放进嘴，烫得直跺脚却舍不得吐，黄豆的香、盐的咸，还有点焦香，在嘴里化开，那味道比过年的水果糖还让人惦记。

后来我长大，离开农村去城里读书，就再也没拾过豆夹。城市的秋天没有黄豆香，也没有山路上的蚂蚱与蜻蜓，只有钢筋水泥的高楼和来来往往的汽车。有时在超市看见袋装黄豆，颗粒饱满、颜色鲜亮，可煮出来的味道总少点什么——少了山路上的风，少了夕阳下的笑声，少了生黄豆在舌尖的涩甜，更没了弯腰拾豆夹时心里那份沉甸甸的欢喜。

昨晚梦到木子林的豆子地。我蹲在那儿，四十多年前的景象明晃晃在眼前：头发乱蓬蓬的自己，挎着断篾破篮子在豆棵间钻，石头、狗蛋跟在后头，三个小身影被夕阳拉得比田埂还长。

没有黄豆香，旧声响却钻满耳朵：石头喊我看“三胞胎”豆夹的嗓门，狗蛋跑调的《东方红》，豆夹捏碎的“啪”声，还有母亲裹着烟火气的话：“晚上给你炒黄豆吃。”

那些拾豆夹的日子，像一颗埋在记忆里的黄豆，刚想起时带着点青涩，细细回味却满是香甜。它藏着我十一二岁的天真，藏着农村秋天的野趣，藏着家人的温暖，更藏着一段再也回不去的烂漫童年。如今每到秋风起，记忆里的黄豆香就轻轻飘来，拂过心头最软的地方，提醒我，曾经有那样一段日子，简单、热闹，又满是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