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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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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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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阳暖忆

在我心底,秋天的底色从不是萧瑟的黄,而是那轮温软的太阳晕开的暖。它收了夏阳的烈、藏了冬阳的懒,像块被灶火焐透的老玉,把田野、村庄和烟火日子都裹进透亮的暖意里,酿成了记忆里最绵长的甜。

立秋那天下了场濛濛雨,雨丝裹着晨雾缠在土坯房窗棂上,等我揉着眼睛推开门时,雾已散得只剩檐角一缕,秋天的太阳正悬在院外老椿树枝桠间。它不像夏天那样扎眼,倒像块刚从灶膛灰里扒出来的烤红薯,暖得发绵,连光线都带着点半融的甜意,落在手背上时,竟能觉出几分温乎乎的软。

夏天的太阳是火性子,卯着劲儿往地上泼光,晒得土路冒白烟,蝉鸣都透着股焦渴,连穿粗布褂子都像贴了层发烫的麻片。可秋天的太阳一出来,那股子躁气就全褪了。它像个忙完夏收终于歇脚的农妇,慢悠悠把光线铺展开,不慌不忙扫过墙根的马齿苋,掠过屋檐下挂着的红辣椒,最后停在母亲晒的被褥上——那被褥是前年弹的新棉,里子还带着蓝印花布的淡纹,被太阳一烘,棉絮里藏着的阳光味就钻出来,裹着皂角的涩香,在风里飘出半个村庄。

清晨的太阳最是贴心。天刚蒙蒙亮时,它还躲在东边土坡后,只把天际线染成一层淡橘,像母亲纳鞋底时用的胭脂绒线。等它慢慢爬上来,光线就顺着田埂往村里淌,先漫过村口那片谷子地,谷穗沉甸甸垂着头,被阳光一照,谷芒上像撒了层碎铜,风一吹,整亩地都晃着细碎的光,连空气里都飘着谷子的清甜味。我总爱蹲在田埂边看,看阳光钻进谷叶缝隙,在地上织出晃悠悠的网,网住几只蹦跳的蛐蛐——那些蛐蛐也贪暖,趴在沾着露水的狗尾巴草上,任由阳光把翅膀晒得透亮,连腿上的细刺都看得清清楚楚。

等太阳升到半空,阳光就成了最实在的伴儿。母亲会搬个矮板凳坐在院门口,把晒得温热的黄豆倒在竹匾里,阳光落在她挽起的发髻上,鬓角碎发沾着点汗,被暖意烘得软融融的。她的手背上沾着点尘土,却灵活得很,指尖一捻,豆荚就裂开,露出里面圆滚滚的豆粒,豆粒上还沾着点阳光的温度,放进嘴里嚼,脆生生的,带着股子太阳晒过的清甘。我也跟着学,可总不如母亲麻利,豆荚碎得七零八落,豆粒也掉在地上,母亲就笑着拍我的手背:“慢些,太阳还长着呢,够咱们拣一下午。”可不是么,秋天的太阳不像夏天那样急着落山,它慢悠悠挂在天上,把时间都拉得长了些,连风都跟着放缓脚步,绕着竹匾打了个转,又裹着豆香飘远了。

午后的太阳最适合晒物件。家家户户院坝里都摆着晒席,晒着棉花、芝麻、红薯干,连墙根的玉米棒子都被晒得黄澄澄的,像一串串小棒槌。我家窗台上总摆着一个粗瓷罐,里面装着晒好的野菊花。野菊花是前几天在坡上采的,小小的黄瓣儿,铺在竹筛里,被太阳一烘,香气就浓得化不开,连屋里的空气都变得清幽幽的。母亲说,等菊花晒透了,就装进罐子里,冬天谁要是咳嗽,泡上一杯,茶汤里都带着秋天的太阳味。

傍晚的太阳是最会调色的画匠。它慢慢往西边沉,把天空染成一片酡红,像母亲酿的米酒泼在天上,连云彩都被染得通红,有的像棉絮,有的像犁耙,飘在天上,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远处的土坡也被染成暖褐色,坡脚下的小河泛着粼粼的光,像撒了一河的碎铜片。我总爱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看日落,看太阳一点点沉下去,最后只留下一抹淡淡的余晖,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风从河面吹过来,带着点凉意,可身上还留着太阳的暖,倒不觉得冷。河边的荻花被风吹得沙沙响,荻花穗上的白絮在余晖里飘着,像一群小小的蒲公英,跟着太阳的脚步往西边去。

秋天的太阳不只是暖,还带着股子透亮。它不像春天的太阳那样蒙着层雨雾,也不像冬天的太阳那样软塌塌,它的光里没有杂尘,把天照得格外蓝,像块刚浆洗过的蓝布,连飘着的云都显得格外白,白得像母亲纺的新棉。我总爱抬头看天,看阳光穿过云层,在地上投下一块块光斑,光斑跟着云走,像一群调皮的小羊,在院坝里、土墙上跑着跳着。有时云飘得快,光斑就追着云跑,从院门口跑到屋里,又从屋里跑到灶房,引得我跟着光斑转圈圈,直到跑得气喘吁吁,坐在地上笑,阳光就落在我的脸上,暖得我眯起了眼睛。

有一次我问母亲,秋天的太阳为什么这么好。母亲坐在门槛上,手里纳着鞋底,阳光落在她的针线上,把粗棉线染成金色。她说:“秋天的太阳是收了心的,夏天太烈,冬天太懒,只有秋天,它知道地里的庄稼要晒,家里的物件要晾,就安安分分挂在天上,把暖给咱们送过来。”我似懂非懂,只觉得母亲说得对,秋天的太阳就像母亲自己,不声不响把最好的暖给了我们,把日子烘得暖洋洋的。

后来我去县城读书,秋天也能看到太阳,可总觉得不如家里的暖。城里的太阳被砖房挡着,落在水泥路上,带着股子凉硬的光,风里也没有谷子的香、野菊花的清香。有一次秋天放假回家,刚进村口,就看见秋天的太阳挂在老椿树上,还是那样温乎乎的,像块烤红薯。母亲站在院门口等我,她的头发被阳光晒得发亮,手里拿着件晒过的夹袄,递过来说:“快穿上,太阳晒过的,暖得很。”我穿上夹袄,夹袄上的阳光味裹着我,像母亲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背,那一刻,我才明白,秋天的太阳不只是天上的光,它是家里的暖,是母亲的笑,是藏在吃食里的甜,是刻在记忆里的温柔。

现在每到秋天,我都会想起家里的太阳。想起午后竹匾里的黄豆,想起傍晚河边的余晖,想起夹袄上的阳光味,想起窗台上粗瓷罐里野菊花的清香。那些被秋天的太阳晒过的日子,像一颗颗被暖过的石子,串在记忆里,不管走多远,只要一想起,心里就暖乎乎的。

原来,秋阳从不是天边遥不可及的光。它是谷芒上的碎金,是竹匾里的豆香,是母亲递来的暖袄,是藏在岁月褶皱里的、关于家的温柔印记。这暖,早被时光酿成了心底的糖,无论走多远,一想起,就甜得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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