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裹着寒气,像只小兽顺着窗缝往里钻,还不忘用爪子挠两下玻璃,把桌上的台历翻得“哗啦”响。我下意识裹紧外套,指尖触到冰凉玻璃的瞬间,忽然想起这样的天气——最该有碗热汤在跟前,热气裹着鸡汤的鲜漫上来,从鼻尖暖到心口,连骨头缝里的冷意都能熨得服服帖帖。
那汤不是珍馐,没有人参鹿茸提鲜,也无文火慢炖一整天的讲究,就是碗再普通不过的鸡汤面。可在我心里,它是活的,是会呼吸的。你看那汤面:浮着的嫩黄蛋皮丝像刚破茧的蝶翼,在白雾里轻轻晃;几片翠绿青菜叶漂在汤上,叶边还沾着水珠,像蜷在暖汤里打盹的翡翠;最妙的是面条,煮得刚好的手擀面在汤里舒展,根根裹着清亮鸡汤,像春日里被雨水润过的棉线,软而筋道,咬下去满是麦香。
第一次被这碗面勾住魂,是初中的冬天。那时我总爱踢被子,夜里常冻得感冒,第二天起床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母亲从不骂我,只天不亮就钻进厨房,很快,屋里就飘来淡淡的鸡汤香。我趴在房门上看,她系着灰布围裙,正蹲在灶台前,小心翼翼掀开砂锅盖——那口砂锅是祖传的,黑褐色瓷面裂着几道细纹,却总炖得出最鲜的汤。
砂锅里的鸡汤已炖了半宿,是用家里养的土鸡炖的,汤色清亮,浮着层极薄的油花,不腻却鲜得钻心。母亲先把泡软的香菇放进汤里,香菇吸饱汤汁,伞盖上的纹路都透着油亮;再抓把洗好的青菜丢进去,翠绿菜叶一碰到热汤,立刻蔫了些,却释放出清清爽爽的香气,和鸡汤的醇厚混在一起,飘得满屋子都是。她的手冻得有些红,指关节因常年做家务比常人粗些,可捏面条的姿势却柔得很,像在摆弄宝贝——那面条是她前一晚和好的,醒了半夜,擀得薄薄的,再切成细细长条,煮出来格外筋道。
“快过来,趁热吃。”母亲把碗端到餐桌,碗沿还冒着热气,她习惯性用围裙擦了擦手,又摸了摸我的额头:“还烧不烧?”我凑过去,先吸了吸鼻子,鸡汤的鲜混着香菇的香顺着鼻腔滑进胃里,肚子立刻“咕咕”叫起来。她还会在碗里卧个荷包蛋,蛋黄是溏心的,用筷子戳破,金黄蛋液流进汤里,连汤都变得更香浓。我总爱先喝几口汤,鲜美味道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得嗓子都不疼了,连冬天的寒气都被赶得无影无踪。
有次我发着高烧,躺在床上昏昏沉沉,连饭都吃不下。母亲坐在床边,摸了摸我的脸:“我给你煮碗鸡汤面吧,吃点东西才有力气好起来。”她去厨房的脚步很轻,怕吵到我。不知过了多久,她端着碗进来,汤面冒着热气,却没什么声响——原来她特意把火调小,慢慢煮,怕面条煮烂。我撑着坐起,她扶着我的后背,把碗递到我手里:“慢点喝,不烫。”那碗面我吃得很慢,鸡汤的鲜混着母亲的体温,顺着喉咙滑进心里,忽然就觉得没那么难受了——好像只要吃了这碗面,再重的病都能扛过去。
后来我去县城读高中,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城市里的面馆很多,走几步就能看到一家,招牌上写着“正宗鸡汤面”,可我总没勇气进去。直到放寒假前,我淋了场雨,回到宿舍浑身发冷,忽然特别想吃母亲做的鸡汤面。我正洗脸,听见室友们议论太平街有家鸡汤面馆,“像家里的味道”,便撑着伞找了过去。
面馆藏在巷子里,门口挂着块旧木牌,上面用墨汁写着“家常鸡汤面”,字已有些模糊,却透着股亲切劲儿。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说话带着和母亲一样的温和语气。她看我浑身湿漉漉的,连忙递来条干毛巾:“小伙,先擦擦,别冻着。”我点了碗鸡汤面,她转身进厨房,不一会儿就端着碗出来——和母亲做的几乎一模一样:清亮的汤,嫩黄的蛋皮丝,漂着青菜叶,连碗都是粗瓷的,沉甸甸的,透着家常的温度。
我拿起筷子,先喝了口汤。熟悉的味道瞬间在嘴里散开,鸡汤的鲜,香菇的香,还有丝若有若无的姜味——母亲煮面时,总会切几片姜放进汤里,去寒也暖身。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家里的厨房,想起母亲蹲在灶台前掀砂锅盖的背影,想起冬天早晨那满屋的香气。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碗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老板大概看出我的异样,没多问,只又端来杯姜茶:“喝点这个,暖暖身子。”
那天我在面馆坐了很久,直到身上的寒气都散了,才慢慢站起来。出门时,老板说:“以后要是想家了,就来吃碗面。”我点点头,走出小巷,雨已停了,风还是冷的,可心里却暖烘烘的——原来有些味道,真能跨越千里,把你和家乡紧紧连在一起。
现在我住在城市,也会自己煮鸡汤面。下班回家,先把提前炖好的鸡汤从冰箱里拿出来,倒进锅里加热,汤在锅里“咕嘟”响时,就开始煮面。看着面条在水里慢慢变软,想起母亲说的“手擀面要煮两滚,第一滚加凉水,第二滚煮到浮起来就刚好”,便跟着学。煮好的面捞进碗里,浇上汤,放上蛋皮丝和青菜,虽不如母亲做的好吃,却也有几分相似的香味。
有次母亲来城里看我,我特意早起给她煮了碗鸡汤面。她尝了一口,笑着说:“鸡汤炖得还不够久,香菇再泡会儿更入味。”说着,她拿起筷子,帮我挑了挑碗里的面条:“你看,面条煮得有点软了,下次少煮半分钟。”我看着她的侧脸,头发里已有几根白发,可煮面的姿势,还和小时候一样熟练。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碗面里藏着的不只是味道,还有母亲的爱——是她用无数个清晨的忙碌,把温暖刻进了我的记忆里。
其实我们这辈子,会吃过很多山珍海味,会在高级餐厅里对着精致菜肴拍照,可最难忘的,往往还是这样一碗带烟火味的家常饭。它没有复杂工序,没有昂贵食材,却藏着最真实的生活气息——是母亲的唠叨,是家乡的温度,是无论走多远,都能让你想起“回家”的味道。
就像现在,窗外的风还在吹,可我面前放着碗热乎的鸡汤面。汤面冒着热气,模糊了眼镜,我用筷子挑起根面条,慢慢吃着,香味在嘴里散开,心里也变得软软的。我知道,只要还有这碗面在,无论我在哪个城市,无论遇到多少困难,都能找到回家的路——因为这碗面里,装着我最珍贵的记忆,装着永远不会冷却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