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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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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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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有嘉木,风自东来

老家堂屋门前西边的老樟树,怕是有些年头了。深褐色的树皮,恰似父亲那布满皲裂的手掌,岁月的日光与雨水,悉数嵌进纹路里,指腹轻触,便能感受到时光打磨出的温润。每至初夏,细碎的樟花簌簌飘落,沾上母亲晾晒的粗布褂,与皂角的清香交融,编织成我对“家”最初的嗅觉记忆。后来渐渐明白,这棵树,不单单是道风景,更宛如父亲口中常提的“家风”——静静伫立,根却扎得深邃,庇护的荫凉悠远绵长。

六七十年代,父亲身为村里的大队会计,左手食指第二节那块淡褐色的茧子,是常年握钢笔、拨算盘的印记。他的办公桌上,摆着个掉漆的木匣子,里头装着公章与印泥。玻璃墨水瓶缠着一圈胶布以防摔落,麻线装订的账本,纸页边缘虽已翻得发毛,却依旧码放得整整齐齐,就连算盘珠子,也归位得如同待命的士兵。有一回,村东头的李叔来领粮食补贴,算完账发现多给了两斤粮票。李叔揣起粮票就要走,父亲赶忙叫住他:“账上的数得跟手里的东西严丝合缝,多一分少一分,都对不住大家伙的信任。”说罢,就着窗台上的煤油灯,父亲拿出账本,逐字逐句地指着上面的数字,与李叔重新核对,直至找出多出的粮票。彼时,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工整的账本字迹上,父亲的影子投映在纸页,宛如一道坚实的屏障。自那以后,我在村里小学记笔记时,总会想起父亲账本上的字迹,握笔的手便不敢有丝毫潦草,每个数字都写得规规矩矩。

母亲的家风,隐匿在厨房的瓦罐与菜篮之中。灶台上,三个粗陶瓦罐依次排开,一个盛盐,一个装着自家做的豆瓣酱,另一个则腌着甘萝卜干。罐口始终擦拭得一尘不染,标签是用红漆歪歪扭扭却又清晰地写在罐身。天刚朦朦亮,母亲便挎着竹篮,踏入菜园。即便露水浸湿裤脚,她也浑然不觉。摘回的青菜,要在井水里仔细淘洗三遍,连菜根上的泥都抠得干干净净。那年冬天格外寒冷,菜园里的萝卜冻得硬邦邦,母亲却坚持腌制萝卜干,念叨着:“冬天菜少,这萝卜干可顶半个菜,浪费不得。”她将萝卜切成细条,挂在屋檐下,风一吹,萝卜条悠悠晃动,仿若一串串白玉。腌好的萝卜干,就着玉米糊糊,能让人吃上两大碗。有次我嫌萝卜干太咸,偷偷吐在桌边,母亲并未责骂,只是默默夹起萝卜干,放入自己碗中:“这萝卜从秋天下种,浇水、薅草,盼了三个多月才收获,咸了泡泡还能吃,扔了就太可惜。”望着母亲慢慢嚼完那口萝卜干,我刹那间领悟了她常说的“惜物”——并非吝啬,而是珍视日子里的每一份心意。

父亲的家风,不止体现在账本上,更彰显于他待人接物的态度。当年,村里要修建小学,旧校舍破败不堪,漏雨又透风。大队号召各家各户出人力,有户人家男主人生病,无法参与。男主人满眼愧疚地向父亲道歉,父亲拍着他的肩膀宽慰道:“在家好好养病,学校的活儿我们包了。”那段日子,父亲每日天刚亮就扛起锄头,步行前往工地。他和乡亲们一道平整地基,晚上回来时,裤脚满是泥巴,肩膀也被扁担压出红印,却依旧笑着对母亲说:“多干点没啥,孩子们能有个不漏雨的教室,早修好早安心。”我考上公社五七中学那年,父亲送我去报到。一路上,我们步行许久。到了学校,我看着父亲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走远。他的身影逐渐融入远方,我突然发觉,他的肩膀似乎比从前宽阔,却又多了几分弯曲——那肩膀,扛过家里的粮袋,扛过我的书包,更扛起了村里孩子们的读书希望。后来在中学,每当看到同学遇困难,父亲步行送我时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便浮现在眼前,促使我忍不住上前帮忙。

母亲的家风,还留存于她的针线笸箩。竹编的笸箩,边缘已有磨损,里头装着剪刀、顶针与各色粗棉线,还有我那些打满补丁的旧裤子。有次,我的蓝布裤子膝盖处磨出个洞,想着不要了。母亲却把裤子捡回,拿出针线笸箩,翻出一小块灰色布料,坐在屋檐下缝补。阳光洒落在她手上,顶针闪烁着银光,细密的针脚犹如排列整齐的小月亮。补好后,母亲把裤子递给我:“瞧,补上又能穿,这布是你爹旧褂子上拆的,结实着呢。”在公社五七中学读书时,每次穿上这条补丁裤子,我都不觉得寒碜,反倒因想起母亲缝补的画面,心中满是温暖。有次同学裤子破了,我主动帮他缝好,同学又惊又喜:“你手真巧!”我笑着回应:“我妈教的,她常说,东西破了能修,人心冷了就难捂热。”

如今,老樟树依旧挺立在堂屋门前的西边,枝繁叶茂。每到初夏,樟花依旧簌簌飘落。父母亲早已作古,但老家仍留存着当年父亲的账本与算盘。闲暇时,我会翻开账本,给我的侄子侄孙们讲述那些村里的过往。母亲的针线笸箩,还静静放在衣柜上,厨房中陈列着母亲传下的瓦罐。每次回老家做饭,我都会将瓦罐擦拭得洁净如初,一如母亲当年。每当看见侄孙写错作业,我便如父亲那般,教导他一笔一划重新书写,告诉他“做事要认真,做人要实在”。

某个傍晚,我领着晚辈们在老樟树下漫步。侄孙指着树上的鸟窝问:“四公,小鸟为啥住在树上呀?”我轻抚侄孙的头,说道:“因为树有根,能为小鸟遮风挡雨;就像我们家,有家风,能给予我们温暖与力量。”侄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手去接飘落的樟花,花瓣落在掌心,宛如一颗闪烁的小星星。

原来,家风并非高深的大道理,亦非纸上的文字或墙上的标语。它是父亲账本上的工整字迹,是母亲瓦罐里的萝卜干,是父亲修建小学时肩头的红印,是母亲针线笸箩里的棉线,是老樟树一代又一代传承下来的温暖与坚守。它如老樟树的根,深深扎进我们心底,无论我们行至何方,都能寻到回家的方向;它似老樟树的荫,默默守护着我们的生活,让我们在风雨中挺直脊梁,在岁月里坚守初心。

庭有嘉木,风自东来。家风在,家便在;家在,幸福便长存。这,是我们一生最宝贵的财富,是我们无论走多远,都不会忘却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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