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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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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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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膛里的甜香

灶膛里的甜香,是刻在我骨头里的味儿。不是城里甜品店那种精致的甜,是混着乡下柴火气息、裹着爹娘体温的甜——从秋阳晒热的灶台飘出来,漫过童年的田埂,穿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直到现在,只要闻到烤红薯的香,心尖还是会一下子暖起来。

记着那会儿的灶台是黄泥糊的,没有啥烤箱,铁锅底下的柴火“噼啪”响,火星子偶尔从灶口蹦出来,落在地上的草灰里,红一下,又很快暗了。娘系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在灶台前切南瓜,菜刀“笃笃”敲在木头案板上,南瓜块滚进粗瓷盆,“咚咚”地响。切到一半,她会腾出一只手,从灶台角的竹筐里捡两个红薯——专挑表皮光溜、没虫眼的,个头不用大,娘总说“小的烤透了才甜”——然后弯腰往灶膛边的炭火里埋。红薯刚碰着热炭,就“滋啦”一声,像跟炭火打招呼,娘再用烧火棍拨两下,埋得深些,只露一点点薯皮在外头。

我总搬个小板凳蹲在灶台前,下巴搁膝盖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灶膛里跳的火苗。柴火是晒干的玉米秆和稻草,烧起来有股淡淡的草香,火苗舔着锅底,把娘的影子映在灶墙上,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灶膛里的红薯慢慢变样,起先只是皮有点皱,后来颜色越来越深,成了深褐色,有的地方裂了缝,橙黄色的薯肉隐隐露出来,像裹了糖霜的石头。那甜香也跟着漫出来,开始只是淡淡的薯味,混在稻草香里,勾得人老想吸鼻子;等锅里的南瓜粥“咕嘟咕嘟”冒泡泡,甜香就浓了,从灶膛缝里钻出来,绕着我的头发转,又钻进衣领,把心口烘得暖暖的。娘见我老扒着灶台,头也不回地说:“别老扒炭火,红薯得焖透才甜,跟你盼着过年穿新衣裳似的,急不得。”可我哪能不急?那甜香像长了脚,老在鼻尖绕,连灶台上的粗瓷碗,都沾了点甜。

有回实在忍不住,趁娘转身去院子摘青菜,我偷偷伸手往灶膛里摸。指尖刚碰到红薯皮,就烫得“嘶”一声缩回来,指尖红了一片,还沾了点黑灰,像抹了墨。我正对着手指吹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娘回来了,见我这样,又气又笑,拉过我的手凑到嘴边轻轻吹,她的气里带着南瓜粥的甜,吹在指尖凉丝丝的。然后她从灶台上拿过那块洗得发白的湿抹布,裹住烧火棍的一头,慢慢往灶膛里探。炭火被拨开时,火星子“噼啪”溅起来,娘下意识把我往身后挡了挡,再把烧火棍往深处探——两个圆滚滚的红薯终于露出来,皮烤得皱巴巴的,裂缝更大了,橙黄色的薯肉冒着细热气,连烧火棍上都沾了点甜香。

娘把红薯夹出来,放在灶台中间的青石板上。红薯刚落地,“咕噜”滚了一圈,在石板上留了道浅浅的黑印,像给青石板盖了个甜章。娘不让我立马碰,只说:“晾晾再吃,别烫着舌头。”可我哪等得及?趁她转身盛粥,伸手就去抓,指尖刚碰到,就像碰着小火球,赶紧缩回来,嘴里还小声嘟囔:“咋还这么烫。”娘听见了,笑着走过来,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红薯两头,轻轻一掰——“咔”的一声,红薯顺着裂缝分成两半,热气“腾”地冒出来,带焦糖色的薯肉露在外头,还能看见里面细细的糖丝。她把不那么烫的一半递我手里:“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我捧着半块红薯,指尖能觉出温度从指缝渗过来,暖得连指节都软了。小口小口咬着,薯肉绵得像刚晒过太阳的棉花,一进嘴就化了,甜味顺着舌尖往喉咙里走,不是糖果那种齁人的甜,是带着火柴焦香的清甜,还有点沙沙的口感,像是把田埂里晒了一秋的太阳都嚼进了嘴里。偶尔吃到烤得有点焦的边,带点微苦,却更显红薯甜,我会把焦边啃得干干净净,连指尖沾的薯泥都要舔掉。薯汁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蓝布棉袄上,留了一圈圈褐色的印子,我用手背一抹,把脸蹭得黑乎乎的,活像刚从灶膛里钻出来的小花猫。娘见了,放下手里的粥碗,用围裙角替我擦脸——她的围裙沾着柴火灰和南瓜粥的香,擦在脸上糙糙的,却格外暖和,连眼角的细纹里都带着笑:“慢点吃,看把你急的。”

傍晚时候,爹从田里回来,裤脚沾着泥点,裤管卷到膝盖,露出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小腿,手里还攥着一把刚拔的青菜,菜叶上沾着新鲜的露水。他一进厨房就抽了抽鼻子,笑着说:“哟,今儿烤红薯了?我在院门口就闻着香了。”娘这时会把剩下的红薯都掰开,摆在粗瓷盘里,端到堂屋的方桌上。南瓜粥冒着热气,烤红薯的甜香在屋里飘来飘去。爹总爱挑烤得最焦的那块,咬一口就眯起眼睛,嘴角沾着薯泥也不管:“还是灶膛烤的香,城里卖的那些,没这股烟火气。”娘则会把薯肉里最甜的芯子挑出来,放进我碗里,自己啃着带皮的边,偶尔还会把我嘴角的薯泥擦掉。我嚼着甜丝丝的薯肉,听爹讲田里的事,看娘时不时给爹添粥,煤油灯的光映在他们脸上,连空气里都裹着温温的甜。

后来我去城里读书,再也没见过那样的黄泥灶台。冬天的校门口,有大叔推着铁桶卖烤红薯,甜是甜的,却少了柴火的草木气,少了娘用围裙擦脸的温度,更没了一家人围着分食的暖。有回我从城里回家,娘笑着说:“你小时候总把红薯藏书包里,上课偷偷吃,把课本都蹭上薯泥了。”我忽然想起那个清晨,揣着娘刚烤好的红薯走在田埂上,热气把课本烘得发甜,风里都是幸福的味儿。

如今再回老家,老灶台还在,只是蒙了层薄灰,灶膛里再也没有跳的火苗了。我偶尔会买两个红薯,学着娘的样子埋进炭火,蹲在灶台边等,火苗还是那样跳,甜香也还是那样浓,可手里的红薯却没了当年的味儿——少了娘递红薯时的温度,少了爹咬红薯时的笑声,少了煤油灯映着的三张笑脸。

原来灶膛里的甜香,从来都不只是红薯的味儿。是娘围裙上的柴火灰,是爹裤脚上的泥土,是一家人围着的烟火气,是爹娘走了以后,藏在记忆最软处的时光。哪怕后来见了再多精致的吃食,我最惦记的,还是乡下灶膛里那带着柴火香的烤红薯,和那个蹲在灶台边、盼着分食一块甜的小时候。那缕甜香永远留在我心里,每次想起,都像又回到了那个围着方桌吃红薯的傍晚,暖得人心尖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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