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与经书共岁月

我总以为母亲的人生会定格在灶台与田埂之间，直到我二十八岁那年，才撞见她人生里一场意外的“修行”——与经书的相遇。彼时我已在城市打拼，偶尔回乡下老家，却发现年过六十的母亲，堂屋案头多了几本封面素净的经书，书页间夹着削得尖尖的树枝，还有写满铅笔字的便签，字迹歪歪扭扭，却满是认真。

后来只要回乡下，和母亲见面的时光，几乎都伴着经书的墨香。母亲总攥着经书坐在我身旁，一句句问：“这段讲啥意思？”“这个字咋念？”有时一个简单的字，她会追着问好几遍，我耐着性子反复解释，她就用铅笔在字旁画圈记下，生怕转头就忘。有好几次，已到三更半夜，我起夜时还看见她在灯下翻经书，老花镜滑到鼻尖也没察觉。我劝她早点睡，她却抬头笑：“趁你在家，我多学点，等你走了，想问问不着喽。”

母亲不识字，学经书全靠“不耻下问”。母亲六十岁后，她常揣着经书往本村四队的河嘴上跑，找住在那儿的王大孃求教。王大孃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解放前念过女子高中，母亲便郑重认她当老师。王大孃念一句，母亲就跟着念一句。她常跟我说：“学在一人之下，用在万人之上，多问一句就多懂一点，不亏。”那股执着认真的劲儿，比我当年备战高考时还要恳切。

有次回家长住，夜里起床上厕所，竟看见堂屋灯还亮着。轻轻推开门的瞬间，我愣在原地：母亲坐在桌前，就着昏黄的台灯，逐字逐句诵读经书。遇到不认识的字，她就用铅笔在字旁画个小圈，等第二天再找人问。她偶尔会因读错句子轻轻皱眉，手指在书页上反复摩挲，可一旦想通断句，眼里就会亮起细碎的光，像孩子解开难解的谜题。那一刻我忽然懂了，她是用“百学不厌”的韧劲，在晚年为自己打开一扇通往平静的窗。

寒冬腊月时，外面北风呼啸、雪花拍打着窗棂，屋内炭火却哔哔啵啵燃着暖。母亲裹着厚厚的棉衣，坐在火盆旁，依旧捧着经书诵读。她的声音不高，却在清冷的屋子里格外温暖，每个字都像跳跃的火苗，悄悄驱散周身的寒意。我凑过去依偎在她身旁，听着熟悉的经文在耳边流转，心里满是踏实——那些漫长岁月里，经书早已成她无言却最忠诚的挚友。

母亲学经书的模样，更成我写作路上的精神灯塔。那时我刚接触散文创作，常因思路枯竭焦虑，甚至有过放弃的念头。我常常面对面跟母亲倾诉，她从不说大道理，只絮絮叨叨讲她学经书的小事：“今天又问会三句，慢是慢了点，但总能学会；昨天背错一段，从头再来就是，多念几遍就顺了。”听了母亲的话，我忽然有了继续写下去的勇气——母亲连不认识的字都能一个个攻克，我又怎能被这点创作瓶颈打倒？

后来我试着把母亲写进文章里，笔下人物便多了份动人的坚韧。描写老人求学的场景时，脑海里浮现的全是母亲捧着经书向人请教的模样；写到主角面对困境不放弃时，又想起她深夜灯下念经书的身影。母亲或许永远不知道，她学经书时的刻苦与认真，早已化作我写作的精神支撑，让我明白无论是创作还是生活，都没有捷径可走，唯有脚踏实地方能行稳致远。

母亲不仅自己在经书里寻得平静，还把这份温暖传递给身边的人。村里谁家遇到难事、心里憋得慌，都愿意来找她。她会搬个小板凳让人家坐下，耐心听对方把委屈说完，再用从经文中领悟的道理轻轻开导：“过日子就像念经书，有顺溜的句子，也有绕弯的句子，慢慢念、慢慢走，总能念顺、走顺。”她的话温温柔柔，却带着让人信服的力量，那些皱着眉头来的人，离开时脸上多半会舒展开笑容。

再后来，我离家打拼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出门前，母亲都会默默走进里屋，从旧木箱里拿出经书，指尖轻轻抚摸过泛黄的书页，然后闭上眼睛，轻声为我祈福。她什么也不说，但我知道，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与祝福，都藏在经文里。在异乡的深夜，每当我感到孤独无助，母亲诵经的声音就会悄悄在耳边响起，像一束暖光，给我面对挑战的勇气。

如今母亲已离开我多年，她的经书依旧放在堂屋的旧桌上，书页间的便签早已泛黄，却仿佛还留着她手掌的余温。每次回乡下，我都会轻轻翻开经书，指尖划过那些带着温度的注释，仿佛还能听见她轻声向人请教的声音，看见她认真记录的模样。随着年岁渐长，我越发明白，经书于母亲而言，早已不是承载文字的物件，而是她灵魂的一部分，是她在纷繁世界里安稳立足的精神锚点。

前几日夜里，我还梦见母亲。梦里她就坐在老家堂屋的火盆旁，手里捧着那本熟悉的经书，轻声诵经念佛。火光映在她脸上，神情那样慈祥平和，嘴里念着的，仿佛全是为苍生祈福的心愿。醒来时眼角还带着湿意，我忽然更懂母亲与经书的缘分——那从来不是简单的诵读，而是一位普通老人对生活、对他人最纯粹的善意。

我走上写作道路后，总在提笔时想起母亲与她的经书。我尝试用文字还原那个有昏黄油灯、有轻柔诵经声的小屋，想让更多人知道，有这样一位不识字的母亲，用自己的方式书写着对生活的热爱与坚守。每完成一篇散文，我都觉得是在与母亲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我把对她的思念与敬佩，全融入文字里。

母亲的经书，是我生命中最美的风景，它见证母亲的一生，也见证我的成长。我会永远珍藏这份记忆，让它在岁月里愈发醇厚，成为我创作路上源源不断的灵感源泉。而这几本经书，会永远在我生命里散发着温暖的光，照亮我前行的每一步，成为我心中永不熄灭的灯塔。我也会带着这份传承，在文字的天地里追寻属于自己的星辰大海，让母亲的故事，永远流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