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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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刚漫过窗棂时，我总爱蹲在阳台看那盆兰花。粗陶瓷盆外侧刻着几道浅淡的兰草纹，边缘那道深些的磕碰痕，是四年前春天搬它时失手摔出来的——那时的我，连端一盆花的力气都像被抽干，更别说撑起那个摇摇欲坠的写作梦。这盆兰的枯荣，早和我的故事拧在一起，每次指尖抚过它的叶片，都像摸到了那段从绝境里硬生生钻出来的时光。
烦躁终于压过所有坚持，我猛地摔了笔。笔杆撞在桌角，“嗒”一声滚到地上，轻得像一声藏不住的认输。起身踉跄走到阳台，冷风从窗缝钻进来，刮得脸颊发疼、眼眶发酸。就在这时，角落里的兰花猝不及防撞进视线：它缩在阴影里，叶片蜷成灰褐色的细卷，边缘发脆，一捏就簌簌掉渣，像被揉皱后随手丢在路边的旧绢帕。伸手碰了碰盆土，潮湿发黏，指尖还沾着星星点点的白霉——前几天下雨忘关阳台窗，它被雨水泡了整整一夜。
我蹲下身，指尖发颤地扒开盆土表层的枯叶，心跟着猛地一沉：本该饱满发白的根系，此刻竟泛着黑褐色的霉斑，蔫得像泡发的棉线，轻轻一碰就断成几截。那一刻，这株奄奄一息的兰，活脱脱就是狼狈不堪的我——明明拼尽全力想向上生长，却被现实的风雨打得节节败退，连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都快耗尽。找来喷壶，蘸着温凉的自来水细细浇了一圈，水顺着盆土的缝隙渗下去，却浇不透那份死寂的沉闷。指尖摩挲着瓷盆上的浅淡兰草纹，我喉咙发堵，声音轻得像在跟自己赌气：“你撑不过这个冬天，我的写作梦，大概也一样。”
从那以后，阳台成了我刻意绕开的角落。晾衣服时宁愿多走几步从客厅落地窗过，收被子时闭着眼快速扯走，连开窗通风都只敢开卧室那扇——我怕看见它彻底枯萎的模样，怕那副衰败的样子，像一面镜子照出我被击碎的坚持，照出藏在心底的怯懦。日子一天天熬着，冬天的冷意渐淡，阳台玻璃上的白霜化了，阳光偶尔溜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可我始终没敢再看那个角落一眼。
转机在开春后的一个周末。我抱着刚洗好的床单去阳台晾晒，转身时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一抹亮眼的绿——枯槁的老叶缝隙里，竟钻出来一丛新芽！芽尖嫩得像刚剥壳的春笋，又像浸了晨露的翡翠，透着水润的光泽，顶端顶着芝麻大的绿尖，像一颗落在枯叶堆里的小星星。它正一点点顶开蜷缩的老叶，枯叶被顶得微微颤动，发出极轻的“沙沙”声，像老人的叹息，又像新生的欢呼。这株新芽多像刚睡醒的孩童，颤巍巍地伸着小手，执拗地去够窗缝里溜进来的阳光，每向上挺一分，叶片就舒展一分，带着股“偏要活下去”的狠劲。
我蹲在原地愣了好久，连手里的床单滑落在地都没察觉。慢慢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片新芽，薄如蝉翼的叶片带着鲜活的韧劲，轻轻蹭了蹭我的指尖，像一声温柔却坚定的鼓励。那一刻，眼泪突然涌了上来——连一株根系腐烂、叶片枯萎的兰，都能在无人问津的角落攒足力气，从绝境里钻出新芽，我又凭什么因为几次退稿、几句批评，就放弃自己攥了这么久的梦想？
从那以后，我不再死磕“写出惊艳的句子”，而是学着像兰花扎根那样，沉下心啃生活里的细枝末节。每天早起半小时，去楼下早餐店看老板揉面：他手腕转动的弧度，面粉落在案板上的“簌簌”声，递油条时手上薄茧蹭过油纸的粗糙触感，都被我密密麻麻记在笔记本里；傍晚绕去公园散步，看大叔用毛笔在地上写水字，笔锋起落间的从容，小朋友追着泡泡跑的清脆笑声，也成了手机备忘录里的“素材碎片”。我终于懂了，写作从不是凭空捏造的空中楼阁，而是把生活里那些细碎、带温度的瞬间，像兰花吸收晨露那样，一点点攒起来，酿成文字里的香气。
今年春天，第一缕春风刚吹进阳台，那盆兰花竟悄悄抽出花箭。细细的花茎从叶丛中挺出，像一根温润的玉簪，顶端缀着四个鼓鼓的花苞，青绿色的花萼紧紧裹着里面的花瓣，像攒着一肚子心事，要在某个晨光熹微的清晨悄悄说给阳光听。我每天都去看它好几遍，看着花苞一点点饱满，看着花茎一点点长高，心里像揣着一颗期待的种子，跟着一起轻轻发芽。
开花那天，那些关于早餐店、公园、阳台兰花的细节，带着鲜活的温度扑面而来。抬头时，阳台飘来一阵清雅的香气，浅白色的花瓣边缘泛着淡紫，像被月光染过的薄纱，风一吹，香气漫进房间，连落在书页上的阳光，都沾了淡淡的兰香。在手机上慢慢阅读中国作家网黄国文作品集，我把手机轻轻放在兰花旁边，指尖拂过花瓣上的晨露，突然彻悟：写作和兰花的生长，原是同一个道理——不必急着开花，不必盼着被看见，只要沉下心扎根，认真吸收每一份养分，终会有属于自己的绽放时刻。
现在，我仍爱在晨光中蹲在阳台看那盆兰花。它早不是当初奄奄一息的模样，叶片舒展如碧玉，绿得发亮，像一把把撑开的小伞，拼尽全力承接每一缕阳光。花谢之后，它又冒出新的叶芽，嫩绿色的芽尖从叶丛中探出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仿佛要把阳台的天光都揽进怀里。偶尔有黄叶落下，我不再惋惜——旧叶的凋零，是为新的生长腾出养分；就像写作路上，那些被否定的草稿、卡壳的深夜、自我怀疑的时刻，都在帮我剔除浮躁的杂质，让文字长出更坚韧、更有温度的内核。
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株向光而生的兰。或许我们都会遇到突如其来的风雨，都会经历无人问津的低谷，都会有迷茫到想放弃的时刻，但只要不停止扎根、不松开攥着梦想的手，总有一天能抽枝展叶，绽放属于自己的芬芳。往后的日子，愿我们都能像这盆兰花，低谷时默默修复根系，风雨中挺直花茎，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悄悄蓄力，然后向着阳光的方向，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下去。因为那些熬过去的时光，那些咬牙坚持的瞬间，终将像兰花的香气一样，成为生命里最动人的奖赏——而我们走过的每一步，都是生长的证明，都是“不认输”最好的勋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