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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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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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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老花镜

记忆里的时光总裹着一层温软的光晕,母亲鼻梁上那副老花镜,便是这光晕里最清晰的印记。它陪着母亲走过无数寻常日子,见证她缝补衣衫的念叨、念诵经文的虔诚、给孙子剪指甲的温柔,还有灯下纳鞋垫的专注,把岁月里的细碎温柔与烟火气,一一收进镜片里。

母亲过了六十岁才开始戴老花镜。此前,她的眼睛亮得像盛着星光,能在昏暗灶房里精准挑出米缸里的碎石,能在暮色四合时看清晾衣绳上哪件衣服还滴水,更能在我放学回家的人群里,第一眼望见背着书包的我。可六十岁生日过后没多久,她缝衣服时针总穿不进针眼,翻找旧物时要眯眼凑得极近,末了笑着叹口气:“老啦,眼睛不中用了。”话里没有半分怨怼,倒像坦然接住时光递来的“新礼物”——她早做好面对岁月流转的准备,老花镜不过是这场从容奔赴里,一件温柔的注脚。

那副老花镜是母亲自己去街上眼镜店挑的。黑色塑料镜框,镜腿处刻着道浅浅纹路,母亲说这纹路像极野外树上爬的牵牛花藤,岁岁枯荣,却总守着一方小院。她宝贝得很,每次用完都仔细用绒布擦干净,放进绣着牡丹的小布袋,再塞进衣兜——仿佛那不是帮她看清世间的眼镜,而是揣着对往后日子的笃定与期许。

我最常撞见的,是母亲戴着老花镜缝补衣衫的模样,连带着她那句自编自唱的念叨,成了刻在记忆里的声音。针线笸箩常放在她寝室的柜子上,里面码着各色棉线、磨得发亮的顶针,还有几卷用旧的布补丁。每次缝补前,她都会先从衣兜里摸出老花镜,用袖口擦一擦镜片,再轻轻架在鼻梁上,手指捏着镜腿调整两下,直到视线对准布料上的破洞,才拿起针线。阳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她的发顶,银丝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老花镜偶尔滑到鼻尖,她也不扶,就那样微微垂着眼,顶针套在中指上,针穿过布面时“嗤啦”一声轻响,手指还会轻轻捻一下线,确保针脚走得平整。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哟——”缝着缝着,她就自言自语哼起来,调子不成章法,带着点家乡的乡音,慢悠悠的,像在跟衣服说话,又像在跟岁月聊天。有时缝到我那件磨破肘部的旧衬衫,她会停下来,用手指戳戳补丁,接着哼:“你看这布多结实,补补还能穿好几年哩。”针脚细密得像撒在布上的芝麻,补丁边缘被她折得整整齐齐,一点也不硌人。有次我劝她:“衣服旧了就扔了,买新的。”她却摇摇头,继续飞针走线,嘴里还哼着:“旧衣服穿着暖和,缝补的是日子,省的是心意嘛。”那声音混着针线的轻响,落在时光里,格外踏实。

更难忘的,是母亲戴着老花镜念经书的神情。那本线装经书是母亲的宝贝,封面已泛了黄,边角被摸得有些卷边,书页间还夹着几片干枯的桂树叶。每天清晨或傍晚,她会坐在堂屋的旧椅上,把经书平摊在膝头,双手轻轻扶着书页,再慢慢戴上老花镜。她不识字,却能凭着记忆念出大半,遇到我帮她标注的圆圈,就凑得离书页极近,嘴唇轻轻动着,像个认真的小学生。阳光从门框里斜斜照进来,落在她的侧脸上,老花镜的镜片把文字映得微微变形,可她的眼神格外专注,连眉头都轻轻蹙着,仿佛要把每个字里的祝福都念进心里。念到熟悉的段落,她的声音会慢慢放缓,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像是在跟远方的亲人说话,又像是在跟岁月低语。有时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书页轻轻翻动,她会赶紧用手按住,老花镜滑到鼻尖也浑然不觉,只盯着书页,生怕漏掉一个字。

给孙子剪指甲,是母亲戴着老花镜时最温柔的模样。每次孙子来家里,她都会提前把那把磨得发亮的指甲刀找出来,用开水烫一遍,再用布擦干。剪指甲时,她让孙子坐在自己腿上,左手轻轻捏住孙子肉乎乎的小手,右手举着指甲刀,却先顿了顿——不是看不清,是怕剪到孩子嫩生生的肉。她微微侧过头,老花镜滑到鼻翼,镜片反射着屋内的灯光,我分明看见她的眼睛眯成一道缝,睫毛轻轻颤动,像蝴蝶停在花瓣上。“别动啊,就一下。”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指甲刀落下时,动作慢得几乎能数清时间的刻度。剪完一个,她会用指腹轻轻摩挲一遍,确认没有毛刺,才接着剪下一个。阳光透过窗玻璃落在他们身上,祖孙俩的影子叠在一起,老花镜的光斑落在孙子的手背上,像一颗小小的星辰。这小心翼翼里,藏着她对晚辈的疼惜,也藏着她对“时光会孕育新希望”的笃信——她知道,这双小手会慢慢长大,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逢年过节前,母亲总会戴着老花镜做鞋垫,那是记忆里最暖的烟火气。她会提前把家里的碎布拼好,裁成鞋垫的模样,再铺上厚厚的棉布,用线固定好。做鞋垫时,她习惯坐在窗边的缝纫机旁,把鞋垫铺在台面上,先戴上老花镜,再从针线笸箩里挑出深红色的线——她说红色喜庆,能护着家人走路平安。穿针时,她会把线头捻得尖尖的,眼睛盯着针眼,老花镜几乎贴到布面上,直到线顺利穿过,才松一口气,嘴角露出浅浅的笑。纳鞋垫的针脚要密,她便左手按着鞋垫,右手握着针,每扎一针都轻轻抬起手,确保针脚走得笔直。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的手上、老花镜上,镜片把布面上的花纹映得清晰,她的手指在布上移动,像在绣一幅小小的画。有时绣到“平安”的“安”字,她会停下来,眯着眼看看,用手指顺着针脚摸一遍,确认没绣错,才继续往下纳。一双鞋垫要纳上大半天,她的手指会被针扎出小小的红点,可她从不抱怨,只说:“垫着自己做的鞋垫,走路都踏实。”

换季整理衣柜时,母亲也总戴着老花镜。她会把叠得方方正正的衣物一一翻开,对着阳光仔细看布料的磨损,嘴里念叨着“这件还能穿”“那件留给孙子”。老花镜帮她看清衣物上的细小纹路,也帮她把对家人的牵挂,细细叠进每一件旧衣里。

如今母亲的老花镜已换过两副,可她依旧宝贝着最初那副。她说那副眼镜陪她走过太多日子,见过她缝补衣衫时哼着歌谣的模样,见过她念经书时的虔诚专注,见过她给孙子剪指甲时的温柔细致,更见过她灯下纳鞋垫的执着认真,见过她从坦然接纳老去,到满心期待未来的每一个瞬间。有时候我会帮她擦眼镜,绒布划过镜框上的牵牛花藤纹路,仿佛能触摸到岁月的温度,也触摸到她藏在时光里的从容与笃定。

我忽然明白,母亲的老花镜,哪里是“眼睛不中用了”的证明,那分明是她与时光温柔相处的见证——透过这副眼镜,她把“新三年旧三年”的朴素日子过出暖意,把对家人的爱缝进一针一线、一字一句里。那些藏在镜片后的专注与温柔,终将成为我记忆里最珍贵的宝藏,在往后的日子里,一遍遍温暖我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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