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了。父母亲早已作古,可每当腊月的寒风裹着雪粒子掠过窗玻璃,我总会恍惚看见大山庆竹摇晃的影子,看见老屋火坑边挂着的两样宝贝——棕红发亮的腊肉和烘干的庆竹笋。那笋是秋末冬初,父亲背着竹篓钻进大山庆竹林搬的嫩笋,母亲用滚水焯去涩味,再搁在火坑边的竹架上慢慢烘干,皱巴巴缩成一小段,要等过年才舍得拿出来,和腊肉炖成一锅满村飘香的年味儿。
进了腊月二十八后,村里几乎家家户户的火坑边都热闹起来,火塘里飘出的烟火都带着油盐酱醋的香气。我家的火坑在老屋灶房西南角,用石板砌成,坑沿被岁月磨得光滑,架上铁锅炖菜,总比别处更添几分烟火醇厚。母亲总最先为这道“年菜”忙活,她搬个小板凳坐在火坑边的矮凳上,面前的大木盆里泡着提前两天备好的庆竹笋。干笋泡发最忌急躁,得换三四次温水,泡透的笋段才会从干瘪的褐黄色变得饱满有弹性,指甲轻轻一掐就能留下浅印。母亲捞起笋,在清水中反复冲洗,切成一寸长的段,内里雪白的蜂窝状纹理露出来,像浸了水的海绵,乖乖等着吸饱腊肉的香气。
处理腊肉是父亲的“专属活计”。这肉是母亲一个月前用自家养的土猪肉腌的: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紧实的后腿肉,抹上粗盐,再挂到火坑上方的吊钩上,借着火坑的烟火慢慢熏。到了炖菜这天,腊肉已变得棕红透亮,表皮还挂着一层细细的盐霜,凑近一闻,是烟火气混着肉香的咸鲜,勾得人直咽口水。父亲把腊肉取下来,用温水细细擦净表面的烟尘,再用菜刀切成两指宽的方块,刀刃落下时,晶莹的油脂“滋滋”挤出,琥珀色的油花滴在案板上,没一会儿就凝成了小小的油珠。
一切准备妥当,祖母传下来的那口铸铁锅该登场了。锅身黑漆漆的,锅沿却被岁月磨得发亮,沉得要两只手才能拎起来。母亲总说这锅“吸饱了几十年的肉香和烟火气”,炖菜最是入味。父亲把锅稳稳架在火坑的铁三角架上,等锅烧得微微发烫,直接倒进切好的腊肉块,转小火慢慢煸炒。火坑边的火苗忽明忽暗,映着父亲的侧脸,油脂一点点从肉里渗出来,从薄薄一层积成小半锅,满屋的腊肉香钻鼻而入,我和弟弟妹妹总忍不住扒着堂屋门框探头:“娘,啥时候能吃啊?”母亲笑着挥挥手,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别急,炖菜要慢,火坑的温火才能熬出真滋味。”
等腊肉的肥肉煸得半透明、瘦肉染上油亮的酱红色,母亲端起泡好的筒筒笋,“哗啦啦”倒进锅里——笋段和肉块在铁锅里挨挨挤挤,像一幅鲜活的年景画,看着就喜庆。
调味是母亲的坚持。她从水缸里舀出井水,刚没过食材就停了手,再丢几粒八角、拍碎的生姜以及十多粒花椒。她从不肯多放调料,总念叨:“好东西要吃本味,调料多了,倒把笋的鲜、肉的香给盖了。”
盖木锅盖时,母亲会特意在锅盖边缘围一圈湿纱布,把热气严严实实地锁在锅里。火坑里,父亲添上硬实的青杠柴,火苗轻轻舔着锅底,映得火坑边的“年年有余”年画都暖融融的。接下来,就交给时间和耐心。
等待的时光漫长,却格外安心。起初,锅里只有轻微的“咕嘟”声,像食材在悄悄说着贴心话;半个时辰后,肉香混着烟火气从锅盖缝里钻出来,绕着灶房屋转了一圈,又飘向院子;再等一个时辰,筒筒笋的清香也渗了出来,和肉香缠缠绵绵地融在一起,变成醇厚绵长的味道。香味飘出灶房屋,向外扩散,路过的邻居隔着院坝笑着喊:“老黄家,炖筒筒笋腊肉啦?闻着就馋人!”母亲掀开门窗应着:“是啊,快好了,炖烂了喊你家娃儿来尝鲜!”
炖够两个半时辰,母亲才会点点头说:“差不多了。”揭锅盖的瞬间,白汽“轰”地涌上来,裹着滚烫的香气,让人忍不住往后退半步。等白汽散去,锅里的景象让人眼前一亮:腊肉的肥肉炖得透透亮,像琥珀般温润,瘦肉酥软得筷子一夹就成丝;筒筒笋吸饱了肉香和汤汁,从雪白变成深褐,泛着油光,捏在手里沉甸甸的——那是浸满了岁月味道的模样。
母亲用那只带冰裂纹的粗瓷大碗盛菜,碗沿磕出了小缺口,却用了十几年。每一碗里,腊肉和笋都得有,缺一不可,她总说:“这样才圆满,就像一家人团圆,少一个都不行。”我和弟弟妹妹早拿着筷子坐在堂屋的木卓边,等待母亲上菜。在丰盛的菜品中,我第一口总先夹笋——牙齿咬下去,笋肉筋道弹牙,吸满的汤汁在嘴里爆开,鲜得人眯起眼睛。那汤里,有腊肉的咸香、笋的清甜,还有火坑柴火的烟火气,融合得恰到好处,一点不腻。
父亲夹块腊肉就着白米饭,慢慢嚼着说:“还是家里的老笋炖腊肉香,城里买的笋,没这股子野劲儿。”母亲笑着接话:“那是自然,笋是你后山挖的,肉是自家养的,锅是你母亲传下来的,火坑的温火炖出来,能不香?”弟弟妹妹吃得满嘴是油,含糊不清地喊:“娘,明年过年还要吃这个!”母亲给他擦了擦嘴角,自己也夹起一段笋慢慢嚼,眼神里满是满足:“今年的笋晒得干,泡得透,火坑慢炖出来就是不一样。”
大年初一拜年,这道筒筒笋炖腊肉是村里许多餐桌上的“硬菜”。走家串户时,几乎每家的火坑边都摆着这碗热乎菜:张家的腊肉肥些,汤汁更浓稠;李家的笋烘得更干,嚼着更有韧劲。可不管哪家的,味道里都藏着后山竹林的清冽、农家腊肉的醇厚,还有一家人围坐火坑的踏实。
后来我去县城读书、外地打拼,回家过年的次数越来越少。有一年春节,我在超市买了笋和腊肉,照着记忆里的步骤炖了一锅,可尝起来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腊肉缺了自家火坑烟火熏制的醇厚,笋没了后山竹林的清鲜,锅是轻便的不锈钢锅,炖不出铸铁锅架在火坑上的厚重。更重要的是,身边没有了母亲守在火坑边的身影,没有了父亲煸腊肉时的“滋滋”声,也没有了弟弟妹妹抢着夹肉的热闹。那一刻我才懂,这锅炖菜,炖的从来不止是食材,是岁月沉淀的乡愁,是刻在骨子里的家乡记忆,是一家人围坐火坑的温暖。
去年春节,我终于回了家。刚进村子,就闻见了那股熟悉的香气——是筒筒笋炖腊肉的香。推开门,恍惚间看见父母还在火坑边忙碌:母亲坐在矮凳上给笋换水,父亲在案板上切着腊肉,铁锅里的腊肉正滋滋地煸着油花。可眨眼间,幻象散去,只剩空荡荡的灶房屋和冷了火的坑膛。那一刻我彻底明白,年味从来不是某一种固定的味道,是炖菜里的烟火气,是家人围坐火坑的温暖,是同村人分享的热情,是藏在记忆深处、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
就像那寸长的筒筒笋,要经过搬笋、去壳、焯水、烘烤、泡发,再和腊肉一起在火坑上慢炖两个时辰,才能熬出最鲜的滋味;我们的乡愁,也要经过岁月沉淀、对亲人的无尽思念,才会被一口熟悉的味道轻轻唤醒。
如今想起春节,我总记得老屋灶房西南角那方石板火坑,记得母亲在火坑边泡笋时专注的侧脸,记得父亲煸腊肉时满屋的香气,记得揭锅盖时那股混着竹香和肉香的滚烫热气——那是我记忆里最浓的年味,是四十多年前,父母亲用火坑的烟火和爱熬煮的乡愁。一寸笋,一块肉,就把团圆的滋味稳稳装在了心里,无论走多远,都永远不会忘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