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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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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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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后的十分钟

雨停的瞬间,我正坐在堂屋木桌边剥玉米。最先察觉的是鼻子——后窗缝里钻进来混着泥土和玉米叶的味道,像有人把整个晒谷场的潮气揉碎了,裹在风里递来。我扔下玉米棒跑到门口,房檐最后几滴雨珠“嗒嗒”砸在门槛外的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比指甲盖还小,像天空漏下的最后几星眼泪。

这是六月梅雨季,连下三天的雨总算歇了。我换了凉鞋往院外走,刚踩出篱笆门,鞋底就“吱呀”粘在泥路上——泥水裹着碎草,带着清爽的凉往脚踝爬。路面的水洼像打碎的镜子,一块挨一块:这边映着隔壁李家婶子晾的花布衫,那边盛着头顶的云,还有一块框住我低头的影子,头发梢沾着跑出门时带的风。

往前走几步,村西头的丫丫蹲在池塘边,拿芦苇秆戳水洼里的浮萍。她的裤脚卷到膝盖,举着芦苇秆喊:“你看!这片浮萍像小船!”水洼里的圆叶子叶梗朝上,被风吹得轻晃,真像要起航的小纸船。丫丫用芦苇秆推了推,叶子顺着水洼纹路漂到池塘边的石头上,被石缝挡住。“哎呀,搁浅了!”她皱着眉把叶子拨回水里,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两颗刚洗过的星星。我想起自己小时候,雨后也总玩这样的游戏,用瓦片当小船、石子当小岛,能玩一下午,直到母亲喊回家,裤脚湿一大片,却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再往前走是村口老槐树,树皮裂纹像父亲手上的老茧——常年握锄头、拧镰刀磨的,摸着糙得硌手,却总能稳稳托住我的手。雨后的槐树叶绿得能滴出水,叶尖挂的水珠风一吹就掉,砸在树下石磨上“啪”地轻响。石磨旁坐着位老奶奶,拿着针线笸箩缝孙子的布鞋底。线轴转着圈,线头沾点潮气,裹着暖意混在空气里,让人心里发软。她脚边的竹篮装着刚摘的豆角,豆荚沾泥带水汽。“这雨下得好!”她笑着说,“下过雨的菜炒着最香,比冬天窖里的强多了。”我点头,想起父亲总说“雨是庄稼的命”,雨天他坐在屋檐下看雨丝,摸着眼下刚磨好的锄头,眼里满是踏实——小时候不懂,只觉得下雨不能去田埂跑,现在才知他看的是田间的玉米、地头的蔬菜,是一家人饭桌上的新鲜滋味。

一阵风吹来,带起淡淡的槐花香。抬头看,老槐树的枝头开着串串白槐花,花瓣沾着水珠像撒了碎钻。风一吹,花瓣往下落:有的掉进水洼,有的落在石磨上,还有一片粘在老奶奶的头发上。她没察觉,仍低着头缝鞋底,针脚又匀又密。我想起去年夏天雨后,父亲在槐树下搭梯子摘槐花,我在下面举竹篮。他说“高处的槐花甜”,却把第一串塞给我让直接吃——槐花的甜带点清苦,嚼着满是春天的味道。回家后母亲把槐花洗干净,拌玉米面蒸熟撒盐滴香油,父亲吃得最香,说“这是咱小时候最稀罕的吃食”。

不知不觉,太阳从云里钻出来。阳光洒在田埂上,水洼的影子一下子亮起来,晃得人眼晕。王大爷把青草铺在牛棚外,牛正低头啃得欢;丫丫被母亲喊回家,临走前把浮萍叶小心夹进课本;老奶奶收起针线笸箩,拿起竹篮慢慢站起,脚步虽慢却稳。我站在槐树下看着这一切,心里特别静,像被雨洗过般干净透亮——就像每次我烦心,父亲不说道理,只带我去田埂走,看风吹玉米叶、听青蛙叫,心里的堵得慌就慢慢散了。

记得汪曾祺先生说“生活是很好玩的”。以前觉得这话简单,现在才懂,生活的好玩藏在这些不起眼的小事里:雨停后空气里的泥土香、水洼里的浮萍叶、老奶奶的针线笸箩、父亲摘给我的槐花。这些事像散在日子里的珍珠,串起来就是最珍贵的时光。

刚到屋门口,厨房传来“哐当”声——母亲在刷铁锅。我探头进去,她正站在灶台前晾洗好的豆角,围裙沾着块泥印,该是去菜园摘菜时蹭的。“回来啦?”她手里的抹布没停,“灶膛里温着玉米粥,就等雨停喊你回来喝。”

我凑到灶台边,揭开木锅盖,热气裹着玉米香飘出,暖得人鼻子发酸。锅里的玉米粥熬得稠稠的,上面浮着层金黄米油,母亲总说这是“最养人的”。她拿粗瓷碗盛了两碗,从咸菜坛里夹点萝卜干放灶台上:“快吃,凉了就不香了。”我端起碗,指尖碰着碗沿的温度,像触到小时候——那时雨天母亲总在灶前熬粥,我坐在灶门口添柴,火光映着她的脸,粥香混着柴火烟,能把雨天的凉都烘走。

正吃着,屋门外传来“吱呀”的脚步声,是父亲从田里回来了。他手里提着竹筐,里面装着刚割的韭菜。裤脚卷到膝盖,沾了不少泥,凉鞋上还挂着片玉米叶。“雨一停就去了菜地,”他把竹筐放在墙角,拿毛巾擦脸,“韭菜长得快,再不割就老了,晚上做韭菜盒子。”我看着他的手:指关节沾泥,指甲缝嵌着草绿。这双手种过玉米、割过麦子、修过农具,也给我递过槐花、剥过花生,糙得像老树皮,却总能做出最香的饭,撑起这个家。

父亲擦完脸,就去屋子角落找镰刀,说要趁天没全晴,再割点喂牛的青草。母亲在后面喊:“先喝碗粥再去!”他摆摆手:“不碍事,早点割完早点回,免得再下雨。”我看着他的背影在阳光下拉得很长——像小时候坐在他肩膀上,看见的那个稳稳的背影。那时我总问他为啥雨天也要去田里,他说“庄稼不等人”,现在才懂,他等的不是庄稼,是我们能吃上热饭、穿上暖衣的日子。

屋门口的老母鸡带着小鸡在泥地啄食,小鸡毛茸茸像小绒球,踩进水洼会吓得扑腾翅膀。母亲收拾完碗筷,拿针线筐坐在屋檐下缝补父亲的旧衣服。阳光透过槐树叶,在她身上洒下光斑,线轴转着“嗡嗡”响,混着小鸡的“叽叽”声,格外安静。我坐在她旁边,看远处田埂的水洼慢慢被晒得蒸发,玉米叶的水珠渐渐消失,心里特别踏实——这雨后的农村没有城市热闹,却有最真的烟火气、最暖的家人,有永远不会消失的回忆。

雨停后的十分钟早过了,可那些画面、味道、声音,像被定格在心里。原来最珍贵的时光从不是轰轰烈烈的瞬间,而是藏在农村烟火里的小事:母亲熬的玉米粥、父亲沾泥的凉鞋、屋檐下的针线声、田埂上的水洼和槐花。这些事像星星,虽不亮,却能照亮日子、暖着心。

不管以后走多远,我都会记得这个雨停后的下午,记得农村的泥路、灶膛的粥香、家人的模样——这些,才是我心里最踏实、最温暖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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