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盘经书忆双亲

在岁月长河的深处，总有一些平凡却珍贵的物件，静静伫立，无声诉说往昔故事，承载家庭温暖回忆。于我而言，父亲的那把算盘、母亲那本泛黄的经书，便是如此。每当摩挲算盘光滑的边框，或是翻开经书里母亲用红绳标记的页码，六七十年代的烟火气便会漫过心头，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

父亲曾是大队里受敬重的会计，那把黑褐色木质算盘，是老会计传给他的“家宝”。算盘边角被岁月磨得圆润，父亲把“公私分明”作为做人准则，刻在心里。无论寒暑，他总用蓝布包好算盘斜挎肩上。夏天，后背被汗水浸出深色印记，算盘木柄发烫也不舍得擦；冬天，就把算盘揣进棉袄焐着——在他眼里，这不是工具，是扛着全村人信任的“秤杆”。

那年月日子紧，大队的每一分钱、每一斤粮票都关乎家家户户的温饱。父亲常说：“我手里的算盘珠子，动一下就是一户人的口粮，不能有半分差池。”有一回年底结算，账面上少了十五块六毛，这够买二十斤玉米面，能让五口之家撑大半个月。发现差错的晚上，父亲把自己关在里屋，煤油灯忽明忽暗，映着他紧锁的眉头，我半夜还能听到算盘声和他的叹息。

第二天，父亲满眼血丝、下巴冒胡茬，揣着账本从村西头李大叔家开始核对。遇上下地的村民，就蹲在田埂上借光翻账；碰到老人，便耐心解释收支。那几天他顾不上回家吃饭，母亲每天中午提着搪瓷碗在田间地头找他。一次，母亲见他蹲在老茶树下，就着咸菜啃冷窝头还攥着账本，眼泪当场掉了下来——父亲对自己节俭苛刻，对工作却较真到极致。

终于在村东头辜大爷家找到症结：上月发救济粮，父亲把“3”写成“8”，多记了五斤粮钱，正好十五块六毛。当父亲把钱递过去，辜大爷拉着他的手抹泪：“大兄弟，你为这点钱跑这么多趟，真是把我们的事当自家事！”父亲笑着摆手：“账错了就得改，不能让大家吃亏。”傍晚回家，他脚步轻快：“娃他妈，今晚煮红薯粥、蒸玉米面窝头，我饿坏了！”母亲悄悄跟我说：“你爸啥都好，就是太实在，把责任看得比啥都重。”

夜晚的家飘着淡淡煤油味，却格外温馨。父亲坐在桌左，借着灯光核对账目，算珠碰撞声清脆规律，像田埂上的蛙鸣，让人踏实；母亲坐在桌右，用磨掉漆的老花镜缝补我和弟弟的破衣服，穿针时把线头咬尖，眯眼对半天。有次她手指被针扎破，吮了吮继续缝，我说疼，她笑着摇头：“这点小伤算啥，你们穿着暖和就行。”

偶尔母亲会盯着父亲拨算盘的背影发呆，父亲抬头笑问：“娃他妈，看我干啥？”母亲脸红低头：“看你算账的样子，比年轻时还精神。”父亲哈哈笑，伸手把她鬓角碎发捋到耳后——这是我见过最温柔的画面，没有甜言蜜语，却比情话更动人。我趴在桌角，听着算盘声、看着针线活，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母亲不识字，心却比谁都善。她常说：“人要多帮人、少计较，日子才舒心。”天不亮她就起床做饭，打扫、喂猪喂鸡后，还去地里帮父亲干活。中午总把家里仅有的白面留给我和弟弟做小饼，自己吃玉米糊糊就咸菜。我把小饼递她，她推回来：“你们长身体，得多吃点好的。”

母亲常去村南头王三婆家——老人女儿都嫁在外村，没人照顾。她隔三差五去挑水、扫地、洗衣服。有年冬天大雪封路，母亲还是早起做了红薯粥，装在锑壶里要送过去。我劝她等雪停，她摇头：“三婆年纪大，饿肚子咋办？我慢点开走，没事的。”

一个小时后母亲回来，衣服沾雪、裤脚湿透，锑壶空着。她说：“三婆夸粥好喝。”我见她膝盖淤青，追问下才知她摔了一跤，却死死抱着锑壶没让粥洒出来。我心疼：“妈，你咋这么傻？”她摸我头：“三婆等着喝粥，洒了她就得饿肚子。”当晚父亲用热毛巾给她敷肿了的膝盖，念叨：“你呀，不知道心疼自己。”母亲只笑：“没事，过两天就好。”

一九八三年父亲走了，一九八四年我去城里读书。每次回家，母亲都拉着我的手问吃穿，还把攒的鸡蛋、花生塞给我。后来母亲也离开了，那把算盘、那本经书，成了他们留给我最珍贵的遗物。

如今我年近花甲，写作路上遇到困难时，总会想起父亲灯下的身影、母亲温暖的笑容——他们的故事，是我灵感的源泉。我写的不只是文字，更是对他们的怀念，想让更多人看见平凡生活里的人性光辉。我常抱着侄孙们坐在书房的椅子上，讲父母的故事：指着那把黑褐色算盘说“你们太爷爷当年算每一笔账都反复核对三遍，为十五块六毛钱跑遍全村，这就是‘严谨’与‘认真’”，又翻开裹着红布的经书，让他们摸母亲系过的红绳：“你们太奶奶雪天摔着也要给老人送粥，这就是‘善良’”；这把算盘始终摆在书桌左侧最显眼的位置，木框包浆浸着岁月的暖，每当写作卡壳，抬头见它就像见了父亲满是鼓励的眼神，指尖似还沾着算珠的温度，而经书用母亲的旧红布仔细包着收在抽屉最里层，每逢心里迷茫，轻轻翻开纸页，仿佛还能听见她“做人踏实，就不怕路远”的轻声叮嘱。

岁月留痕忆双亲，半世光阴磨不去旧物温软。那把浸着父亲责任的算盘、那本藏着母亲善意的经书，皆是时光镌刻的念想，轻轻触碰，便唤醒满室烟火与双亲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