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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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舅：
展信如晤。
前几日从赤水宝源回县城办事，车过赤水河大桥时，望着河对岸合江九支的方向，岸边的竹林在风里晃啊晃，突然就想起你家后院那片嫁接果树——你总说赤水河两岸的土最养树，一边是贵州的潮气，一边是四川的暖阳，难怪你育的苗总比别人的壮。
那年我在赤水县城读高中，每逢节假日都要步行过大桥，再走两里地去你家。你家在九支镇外的坡上，院门口总堆着刚劈好的竹片，说是给果树做支撑用的，竹片上还留着新鲜的竹绿，凑近闻能闻到一股清苦的香。每次我到的时候，你准在果园里忙活，胶鞋上沾着红泥土，裤脚卷到膝盖，手里捏着把嫁接刀，正对着一棵桃树苗“下细活”。见我来，你就直起腰，从兜里摸出个刚摘的荔枝（合江的荔枝熟得早），在衣角蹭蹭就塞给我：“快吃，刚从树上摘的，比你在赤水买的甜！”荔枝的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滴，甜里裹着赤水河的水汽，我嚼着果肉，听你讲怎么给果树“搭脉”——“你看这砧木要选九支本地的毛桃，耐得住这边的坡地；接穗得用四川引进的脆桃枝，这样结的果子又大又甜。就像咱跨着赤水河，贵州的踏实、四川的灵泛，凑一块儿才好！”你说这话时，眼里的光比坡上的太阳还亮，连鬓角的白头发都闪着光。
你总把我拉到果园的石板桌边，拿出你那本蓝皮硬壳笔记本来。本子封面磨得发毛，里面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还有你画的嫁接示意图，线条歪歪扭扭，却标得清清楚楚：“这是三月嫁接李树的法子，温度要在15度以上，赤水河这边回暖快，比别处早半个月动手”“这是杏树芽接，得选九支本地的杏树当砧木，能扛住冬天的霜”。你还在旁边写着“赤水的亲戚要，留10棵苗”“给九支镇上的张叔带2枝接穗”，字里行间全是两岸的人情。有次我抱怨数学难，你就指着刚嫁接好的果枝说：“学习跟嫁接一个理，知识点就像接穗，得找对‘砧木’——比如把几何公式跟生活里的果树架联系起来，就像把脆桃枝接到毛桃树上，一下子就长牢了！”你还从屋里翻出个旧半导体收音机，说是托人从赤水县城捎的，让我晚上在你家听英语广播：“学好了英语，以后能看外国的果树书，咱九支的果园也能有外国品种！”那收音机的旋钮都掉了漆，却总能清晰地传出英语听力的声音，伴着窗外赤水河的流水声、果树的沙沙声，成了我高中周末最念想的动静。
我记得有年夏天，你嫁接的“赤水脆李”第一次结果，果子又大又红，咬一口脆甜多汁，还带着点赤水河的清润。你装了满满一竹篮，让我带回赤水一中，给同学分着尝。同学都问我“这李子在哪儿买的，比县城水果店的还好吃”，我挺胸抬头说“这是我幺舅在合江九支种的，就咱赤水河两岸才有！”你知道后，笑得眼角都皱了，说“等明年结更多，咱用车运点到赤水去卖，让贵州的亲戚也尝尝咱九支的技术！”那时你总说，要把果园往赤水河边上扩，再引进几种新果树，搞个“两岸果树园”，让九支和赤水的人种树都能多挣钱。你还说，等我考上大学，要是想回赤水或九支，就跟你一起打理果园；要是想往外走，也没关系，“不管走多远，都得像咱赤水河两岸的树，把根扎在土里，稳稳当当的”。
后来，我高中毕业后，去了外省城市打拼，跟你联系就渐渐少了。刚开始还会趁过年回宝源时，绕去九支看你，听你说果园又添了“四川蜜橘”“贵州晚桃”，说你教赤水的亲戚嫁接果树，让他们也多份收入；后来工作忙，连过年都难得回去，只能从母亲嘴里听你的消息——说你把果园交给表哥打理，自己还总往坡上跑，每天都要去看看那几棵你亲手嫁接的“赤水脆李”；说你还留着那本蓝皮笔记本，里面又添了新的记录：“赤水的李叔要的杏树苗，三月初送过去”“赤水河大桥边的果树，要防春天的涨水”。去年我从外地回赤水，特意打的过大桥去九支，却没敢去你家——怕看到你比以前更弯的腰，怕听到你说“好久没见你了”，怕自己没脸说“忙得没顾上回来看你”，只在你家果园外的坡上站了会儿，看着那些果树在风里晃，像在跟我打招呼，又像在替你问“怎么才回来”。
幺舅，现在我在城市里也能买到合江荔枝、赤水脆李，却再也没尝过你种的那种味道——那里面有九支的土香、赤水河的水汽，还有你手上的温度。每次看到水果摊，我就会想起你教我的嫁接技巧，想起你说的“根扎在土里”，想起那个在九支的果园里啃着荔枝、听你讲知识的周末，想起跨着赤水河去看你的路。我常常想，如果当年我回了赤水或九支，是不是就能陪你一起打理果园，看你在赤水河两岸种满更多果树？是不是就能多听你讲些“两岸果树经”，多陪你坐会儿石板桌，多听会儿那台旧收音机，多走几次赤水河大桥？
这封信我写了改、改了写，总觉得还有好多话没说。不知道你现在还会不会每天去果园转，不知道那几棵“赤水脆李”还结不结果，不知道你那本蓝皮笔记本是不是还放在石板桌的抽屉里，不知道你过赤水河去宝源看亲戚时，会不会想起我。我知道，就算我不写信，你也不会怪我，就像赤水河的水，不管流多远，都记得两岸的土地；就像你种的果树，不管长多高，都记得扎根的地方。
天气快凉了，九支坡上的风硬，你去果园时记得多添件厚衣裳，千万别着凉。下次我回赤水宝源，一定先过赤水河大桥去看你，跟你一起在果园里慢慢转，再听你细细讲一次“两岸果树经”，再亲口尝一口你种的果子，再陪着你走一次从九支到宝源的路。
祝你身体康健，无病无灾；果园年年丰收，硕果满枝；赤水河两岸的风，常为你送暖。
此致
敬礼！
你的外甥：黄国文
2024年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