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华山的八月瓜

黔北阳华山的秋，是被八月瓜的甜香唤醒的。田埂边的茅草染上第一缕浅黄，晨雾在山腰缠出轻纱，崖壁间、杂木丛里的藤蔓，便悄悄捧出了圆滚滚的绿果——那是八月瓜，藏在枝叶间的“天然蜜囊”，是童年最盼的甜，是山野对黔北儿女最慷慨的馈赠。物资匮乏的年代，这不起眼的野果，凭着憨态与纯粹的甜，滋养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童年记忆，成了阳华山秋日里最动人的符号。

八月瓜从不等候，顺着季节脚步默默扎根。它偏爱阳华山向阳的坡地、溪边的崖壁，或是杂木林边缘，藤蔓像柔韧的绿绸，攀着桦树、野樱的枝干往上爬，有时也顺着地面蔓延，铺出一片浓密的绿。春末夏初，藤蔓上开出淡紫色小花，形状像挂在枝头的小铃铛，带着淡淡清香，引得蜜蜂嗡嗡作响。花瓣凋落，小小的绿果冒出来，像青涩的翡翠藏在掌状叶片间，不仔细瞧根本发现不了。

整个夏天，八月瓜都在悄悄积蓄力量。阳光穿过树叶缝隙洒在青绿色果壳上，让它慢慢饱满；山间溪水浸润土壤，补足水分；偶尔的阵雨洗去尘埃，让果壳上细密的白绒毛愈发明显。未熟的八月瓜像害羞的孩童，裹着绿衣裳，表皮硬实，摸起来带着草木凉润，这时咬一口，只剩满口生涩，甚至微苦。我们这些山里孩子早摸清了它的脾气，再馋也不碰生果，只会时不时跑到树下张望，看着绿果一天天长大变胖，心里念叨着：“快熟了，快熟了。”

入秋后，八月瓜就进入了“蜕变期”。表皮的青绿慢慢褪去，染上一层淡淡的鹅黄，像被秋阳吻过；果身愈发饱满，从椭圆变得圆滚滚，沉甸甸挂在藤蔓上，风一吹就轻轻摇晃，像在宣告成熟的消息。最奇妙的是成熟的瞬间，往往在某个清晨或午后，阳光正好，秋风微拂，“啪”的一声轻响，清脆又响亮，像大自然递来的暗号。循着声音找去，准能看见裂开的八月瓜——果壳从中间分开，像咧开的笑嘴，露出雪白晶莹的果肉，裹着一颗颗黑亮的籽，像白玉上撒了把黑珍珠，纯粹的蜜香顺着风飘过来，勾得人直咽口水。

熟了的八月瓜，是大自然调配的“顶级蜜糖”。摘下一颗掰开，雪白的果肉软乎乎、滑溜溜，带着湿润光泽，凑近鼻尖，浓郁的甜香直冲鼻腔，纯粹得让人沉醉。迫不及待咬上一口，绵密软糯的果肉在舌尖化开，甜汁顺着喉咙往下淌，像喝了口刚酿好的花蜜，甜得醇厚又清爽，从舌尖甜到心底，连呼吸都带着甜香。果肉里的黑籽嚼起来沙沙作响，不影响口感，反倒添了几分独特趣味，让甜味多了层次，越吃越上头。

寻八月瓜，是童年最欢乐的“寻宝游戏”。天刚蒙蒙亮，我们挎着竹篮，呼朋引伴往山上跑，脚步踩碎晨雾，笑声惊飞枝头雀鸟。八月瓜的藤蔓多缠在高处，我们踮着脚尖，扒开层层叠叠的叶片，眼睛瞪得溜圆，在绿海中搜寻那抹鹅黄。有时为了够到悬在崖边的果实，会拉着树枝小心翼翼往前探，树枝摇晃，叶子簌簌落在头上、肩上；有时手被藤蔓细刺划破，渗出血珠，也顾不上吹一吹，只顾着把裂开的八月瓜往嘴里塞，嘴角沾满雪白果肉，像长了白胡子的小老头，引得伙伴们哈哈大笑。

运气好的时候，能在一棵老藤上找到好几颗成熟的八月瓜，有的刚裂开一道缝，有的已经完全张开。我们小心翼翼摘下来放进竹篮，生怕碰坏娇嫩的果肉。遇到特别大、特别甜的，会舍不得一下子吃完，用纸包起来揣在兜里，时不时拿出来闻一闻，那甜香仿佛能驱散所有疲惫。有时遇到没完全熟透的，就在藤蔓上做个小记号，约定第二天再来，可往往等不及，转天再去，要么已经裂开被鸟雀啄了一半，要么被其他小伙伴捷足先登，只能带着小小的遗憾，继续寻找下一棵“蜜囊”。

摘够了，我们就找块平整的大石头坐下，分享各自的“战利品”。你递我一颗，我塞你一把，甜汁在舌尖打转，笑声在山谷里回荡。有时遇到上山砍柴的大人，他们会笑着递来几颗自己摘的八月瓜，叮嘱我们：“慢点跑，小心摔着。”那份陌生的善意，像八月瓜的甜一样，暖了整个童年。夕阳西下，我们挎着沉甸甸的竹篮往山下走，竹篮里的八月瓜散发着浓郁甜香，沾着汗水，也藏着满满的快乐。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八月瓜分给家人。父母咬一口，甜得眯起眼睛，笑着夸我们“真能干”；弟弟妹妹围着竹篮，眼睛亮晶晶的，迫不及待伸手去拿，吃得满脸都是果肉，小嘴巴周围沾着黑籽，像长了小胡子。晚上躺在床上，嘴里还留着八月瓜的甜香，梦里都是漫山遍野的绿藤蔓、圆滚滚的八月瓜，还有伙伴们欢快的笑声。

如今离开家乡多年，超市里的水果琳琅满目，包装精美的糖果、甜点应有尽有，却再也找不到八月瓜那种纯粹的甜。那种带着山野清香、阳光雨露的味道，那种寻果时的惊喜、分享时的欢畅，是任何精致零食都替代不了的。每次回到阳华山，我都会特意去当年寻八月瓜的山坡走一走，看着熟悉的藤蔓在风中摇曳，仿佛又看见童年的自己，挎着竹篮，扒着树叶，在绿海中寻找那抹鹅黄。

偶尔也能在山野间找到几颗八月瓜，摘下来掰开，果肉依旧雪白，甜香依旧浓郁，可吃在嘴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或许是少了伙伴们的欢声笑语，少了童年的纯粹，少了那份盼了许久的惊喜。原来，八月瓜的甜，从来都不只是果肉本身的味道，更是童年的味道、家乡的味道、时光的味道。

八月瓜，这阳华山秋光里的“天然蜜囊”，凭着憨态与纯粹的甜，刻进了黔北儿女的记忆深处。它是大自然的馈赠，是童年的符号，是乡愁的载体。每当想起它，就会想起阳华山的秋雾、伙伴们的笑脸、家人的温暖，那些简单纯粹的快乐，像八月瓜的甜香一样，穿越岁月，依旧在心底萦绕。它提醒着我们，藏在山野间的美好，那些简单的幸福，永远是生命中最珍贵的馈赠，值得一生珍藏与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