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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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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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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瓜里的旧时光

四十多年了,每次在超市货架上看见码得整整齐齐的地瓜,我总会停下脚步。这不是传统的红薯,是豆科豆薯属植物,吃的是地下块根——那些扁圆块茎裹着塑料薄膜,外皮洁净无泥,像城里打扮周正的娃娃,可指尖捏上去,总缺了些什么:阳光浸过皮层的温热,泥土裹着的青涩气,或是藏在时光里再也找不回的旧味道。

地瓜在黔北田埂间,是跟着节气醒过来的。它靠种子撒种,适配南方暖湿气候,春播秋收。清明刚过,野蔷薇挂着晨露,柳芽嫩得能掐出水,母亲挎着竹编篮走来,篮底干稻草上摊着细小的种子,浅褐硬壳像圆润的小石子。母亲先把种子撒在细软土地上,覆上细土与草木灰,等种子生根发芽长到两三寸,再进行移栽。

我蹲在田埂边,看母亲按行距窝距,用细土轻轻压实地瓜苗根须。她指尖沾着褐泥,指甲缝嵌着土屑,阳光照在手上,青色血管与泥土相融。“小馋猫别急,”母亲拍我后脑勺,掌心泥土蹭在发间,“等谷子黄了,藤缠满竹竿,就结满扁乎乎的果,外皮浅黄、果肉雪白,脆甜得很!”我望着她弯腰的背影和地里的竹竿,满心盼着藤条爬满竿子,盼着泥土里冒出脆嫩地瓜。

栽下的地瓜苗,两三个月后便抽藤,顺着竹竿往上攀,细细的卷须像小手般牢牢抓住竿身。母亲常去地里理顺缠错方向的藤蔓,没几天,整片地就被绿藤盖满,竹竿缠满翠叶,层层叠叠像绿色小帐篷,风一吹,藤叶沙沙响,像在跟我招手。

刚入夏,我就馋得忍不住。趁母亲去井边洗衣或地里薅草,我拎着比我还高的小锄头溜到地瓜地。木柄被父亲磨得光滑,我双手握着踮起脚尖,在竹竿根部轻轻刨土。泥土簌簌掉落,凉意沾湿裤腿鞋子,偶尔溅到脸上。有时刨半天,只挖出鸡蛋大小的地瓜,像没长开的薄饼,外皮泛青,咬起来脆生生的,带着淡甜与生涩土腥,我却吃得津津有味,嘴角沾泥,腮帮鼓鼓像偷食的小田鼠。

“你个小兔崽子,又来糟蹋庄稼!”母亲的声音从田埂传来,带着怒气与无奈。我慌忙把小地瓜塞进口袋,扛锄头要跑却差点绊倒。母亲快步走来,手里捏着细黄荆棍——专为教训我这馋嘴娃准备。竹条落在屁股上,只有轻微刺痛,从不伤人。“说了等成熟再挖,偏不听!”她一边整平刨乱的泥土,一边扶着藤蔓,“这么小的挖出来,既不好吃又浪费苗,秋天就少收一个大的!”我捂着屁股嘟囔“就是想吃”,眼睛还盯着竹竿根部,盘算着下次再来。

母亲最懂我的馋。收完谷子,地瓜就该收获了。父亲先拔起竹竿,扯断藤蔓,再用锄头翻地,一个个扁圆地瓜从泥土里滚出来,有的像小碟子宽,有的像巴掌大,外皮浅黄带褐,纹路嵌着细土粒,散着淡香。母亲把地瓜捡进竹筐,挑出小的、皱的自吃或喂猪,饱满光滑的则装进麻袋,藏在谷仓谷子堆深处、衣柜底层旧棉袄下或是灶台旁柴火堆里。可不管藏在哪,我总能找到,家里的角角落落早被我摸遍了。

记得有次,母亲把地瓜藏在谷仓深处的谷子堆里。我翻遍橱柜、床底、柴火堆都没找到,急得满头大汗。蹲在谷仓闻着谷子清香,忽然想起母亲说过饱满谷子要堆在里面防潮。我顺着谷子堆往里扒,温热谷粒钻进衣领袖口,痒得难受却顾不上擦。没多久,手指碰到粗糙麻袋,心里一阵窃喜,扒开谷子果然看到鼓鼓囊囊的麻袋,里面的地瓜沾着细碎谷粒,外皮褐中带红,香气浓郁。我掏出两个最大的揣进怀里,偷偷溜到院子老槐树下。

老槐树叶正茂,树荫遮了大半个院子,阳光透过叶缝洒下光斑。我迫不及待剥开地瓜外皮,薄皮一撕就破,露出白嫩果肉,像刚摊好的薄饼,还带着泥土温度。咬一口,清甜汁水溢满口腔,脆爽无渣,甜得恰到好处,带着自然清香。我舔净嘴角与手指上的果肉,这味道,是任何糖果饼干都比不了的,刻在骨子里的香甜。

母亲发现地瓜少了,也不真生气,叉着腰笑骂:“你这孩子,鼻子比狗还灵!”骂完便把剩下的地瓜搬到井边冲洗干净。洗后的地瓜外皮或淡红或纯褐,像圆润的扁玉盘。母亲做地瓜的花样很多:切薄片无油加盐,小火炒至金黄酥脆,咬起来咔嚓响;切细丝与腊肉同炒,油脂浸润着地瓜丝,甜香裹着咸香,出锅撒把葱花,香气飘满院子。

秋季开学,我总会在书包里塞几个洗净的地瓜。那个年代物资匮乏,地瓜是我们最常见的零食,几乎每个同学书包里都藏着一两个。下课铃一响,大家掏出地瓜,直接生吃,咔嚓声此起彼伏。没多久教室里就飘满地瓜香。我咬着手里的扁地瓜,看着同学们满足的笑容,觉得那就是最幸福的时光。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地瓜上,白果肉泛着温润光泽,像小小的圆玉,照亮了我们贫瘠却快乐的童年。

有次同桌小美忘了带零食,盯着我的地瓜直咽口水。我毫不犹豫把最大的掰成两半递给她,她咬了一口眼睛瞬间亮了:“真甜,比我妈种的还甜!”我心里比吃了蜜还甜。那天下午,我们坐在教室角落,分享着一块地瓜,聊着家里的庄稼与长大后的梦想,地瓜甜香成了友谊最暖的见证。后来小美转学,再也没见过面,但她咬地瓜时的笑容,和地瓜的味道一起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离开家乡去县城读书,后来在城市居住,再也没机会蹲在竹竿林立的地里刨地瓜,再也没见过母亲藏地瓜的身影。超市里的地瓜一年四季都有,包装精致干净,有的还带保鲜膜,看起来比小时候光鲜,可生吃少了自然清甜,炒吃缺了泥土芬芳,总不是那个味儿。它们没有家乡土地的滋养,没有阳光雨露的馈赠,更没有母亲手心的温度与童年的纯粹快乐。

前几天,我又买了几个地瓜,照着母亲当年的法子,切细丝用辣椒油盐煎炒,出锅撒葱花,可吃起来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那一刻忽然明白,我想念的不是地瓜本身,不是它的形状、口感或味道,而是蹲在地里刨地瓜的童年,是母亲挥着黄荆棍的嗔怪,是藏在谷子堆里的惊喜,是和同学分享的快乐,是母亲弯腰顺藤的背影,是那些竹竿缠绿藤、浸满地瓜甜香的旧时光。

四十多年光阴如长河,把我从故乡带到远方,青丝染成白发,少年变成老者。可每当想起地瓜,尘封的记忆就会苏醒,清晰如昨:母亲播种时额头的汗珠,顺藤时眼里的期盼,收地瓜时脸上的笑容,骂我馋嘴时眼里的温柔。

去年回老家,我特意去了当年的地瓜地。如今那里种着别的庄稼,没了直立的竹竿与缠藤的绿帐篷,可我仿佛还能看到春日母亲栽苗的身影,夏日藤蔓攀爬的绿意,秋日地瓜滚出泥土的喜悦。田埂野草依旧青翠,风一吹沙沙作响,像在诉说当年的往事。我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潮湿气息与自然芬芳,那一刻,仿佛回到了那个竹竿林立、扁地瓜飘香的年代。

地瓜,是藏在岁月里的甜,是刻在心底的暖,是我一生忘不了的家乡味道。它不只是能吃的块根,更是一段记忆,一份情感,一缕乡愁。无论我走多远,无论时光过多久,那份地瓜甜香、竹竿地里的生机、母亲的关爱与童年的快乐,都会永远留在心里,温暖我往后的每一个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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