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阁楼的樟木箱底,压着一本线装《封神演义》。纸页泛黄得像秋后的银杏叶,边角卷着毛边,有些字迹被潮气晕得模糊,却依旧能看清扉页上父亲题的小字:“读史见人心,观戏知进退。”那是我十五岁生日,父亲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他说:“你看惯了山里的猕猴桃熟了落,落了又长,也该看看人间的兴衰起落。就像书里的封神台,成了神的、成了灰的,说到底都是自己选的路。”
我起初翻这本书,只爱看哪吒闹海的莽撞,姜子牙钓鱼的古怪,黄飞虎反商的刚烈。那些刀光剑影、腾云驾雾的描写,像山里夏天的雷雨,来得猛、去得快,只留下满心的热闹。直到某个三月的午后,春雨打湿了窗棂,我蜷在火塘边重读,才在“三谒碧游宫”那一回停住了目光。通天教主摆下诛仙阵、万仙阵,明明知道逆势而为难成正果,却偏要为门下弟子讨个“公道”,到最后万仙遭劫,碧游宫化为焦土,他望着散落的诛仙四剑,一声长叹震得云端都在颤。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屋后的柿树。每年春天,新抽的枝丫总爱往悬崖边伸,母亲总说:“那些枝丫太执着于往外长,忘了根在哪里,风一吹就断。”就像通天教主,执念于“同门情谊”,却忘了天道循环的道理;像闻仲太师,一生忠于殷商,明知纣王荒淫无道,却偏要以一己之力扶倾厦之将倾,最后战死绝龙岭,连坐骑墨麒麟都在悲鸣。他们就像三月里过早绽放的花,拼尽全力想留住春光,却不知春风里藏着霜雪,执意而为,终是一场空。
书里最让我心头一紧的,是比干。他有七窍玲珑心,能辨忠奸、识善恶,却偏要在纣王面前死谏。被挖心之后,还执着地问路边妇人:“人无心,可活否?”妇人答:“无心,即死。”他才轰然倒地。我总在想,比干何尝不知道直言进谏的后果?可他心里的“忠”字太重,重到压过了生死。就像山里的老猎人,明知深山有猛兽,却偏要为了护住村里的庄稼进山;像母亲,明知猕猴桃树要剪枝才能高产,却舍不得剪掉那些长得茂盛的杂枝,总说:“都是长了一年的性命,不忍心。”
而那些没能封神的,多半是困在了自己的执念里。申公豹一生都在和姜子牙较劲,“道友请留步”成了他的口头禅,总想证明自己比姜子牙强,最后被填了北海眼,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他就像小时候的我,总抢着要最大的猕猴桃,抢到了又怕别人惦记,攥在手里直到捂软了,也不肯分给弟弟妹妹,最后只剩一手的甜腻,却没了当初的欢喜。
夜里忽得一梦,竟回到了去年清明的老家。阁楼的天窗敞着,阳光斜斜漏进来,在泛黄的纸页上投下斑驳光影,那本压在樟木箱底的《封神演义》就摊在膝头,原本模糊的字迹,竟一个个变得清晰可辨。母亲就坐在身边的小板凳上择菜,指尖麻利地剥着青菜叶,看见我翻书,忽然笑了:“还记得你小时候,总把哪吒的混天绫画在胳膊上,说要像他一样厉害。”我笑着点头,恍惚间,书里的哪吒仿佛活了过来——他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周身腾起淡淡的莲花香,在光影里渐渐化作清净法身,才算真正挣脱了执念的束缚。
梦醒后再翻书,才慢慢懂了,封神台上的每一个名字,都是一场关于“执念”与“放下”的较量。姜子牙八十岁才出山,前半生穷困潦倒,卖面被风吹走,卖酒酸了坛,却始终没放下心里的“王道”,最后执掌封神榜,不是因为他神通广大,而是因为他懂进退、知取舍。他像山里的老柿树,冬天落尽了叶,看似枯萎,实则在积蓄力量,等春天一到,便抽出新枝,结出甜果。
母亲说:“山里的树,长得太直容易被风刮断,长得太弯又结不出好果。做人也一样,太执着了累自己,太放任了误自己。”就像姬昌被囚羑里七年,忍辱负重,没丢了心中的仁政,也没硬拼硬抗;像杨戬,明明有九转玄功,却始终低调行事,辅佐武王伐纣,不争不抢,最后成了肉身成圣的典范。他们就像猕猴桃藤,顺着柿树的枝干攀援,不强行争夺阳光,也不轻易放弃生长,最后才结出甜美的果子。
我忽然明白,《封神演义》里的封神台,从来不是给“最厉害”的人准备的,而是给“最清醒”的人留的。那些成了神的,不是因为神通广大,而是懂得在该坚持时坚守,该放下时放手。就像母亲栽的猕猴桃树,春天抽芽不贪快,夏天开花不贪艳,秋天结果不贪多,顺应时节,脚踏实地,才年年都有好收成。
书读到最后,姜子牙封完诸神,自己却没坐上神位,骑着四不像云游四方。有人说他傻,辛辛苦苦一场,最后什么都没捞着;可我觉得,他才是最聪明的。他知道,神位再高,也抵不过心里的自在;权势再大,也不如人间的烟火。就像父亲常说的:“山里的人,别羡慕城里的高楼大厦,守着自己的几亩地,种好自己的树,日子过得踏实,比什么都强。”
窗外的春雨还在下,打在树叶上沙沙作响。我合上书,把它放回樟木箱底,和父亲的老花镜、母亲的针线筐放在一起。这些旧物,就像一个个醒梦的符号,提醒着我:人生就像一场封神,我们每个人都在追逐自己的“神位”,有的追名,有的逐利,有的执着于恩怨,有的纠缠于得失。可到最后才发现,真正的“封神”,不是成为别人眼中的“神”,而是活成自己心里的“人”。
就像三月的花,该开时尽情绽放,该落时坦然凋零,不必执着花期长短;就像山里的猕猴桃,该长时奋力生长,该摘时欣然被采,不必纠结是否能永远挂在枝头。执念是困住人心的诛仙阵,放下是解脱自我的莲花身。学会在坚持中守分寸,在放下中留从容,才能在人生的浮沉里,寻得一份安稳与自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