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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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北山区的秋天，总被猕猴桃的甜裹着。树藤像童年系着的绳结，缠在柿树上，青褐色的果子藏在绿叶里，像撒了一地没开封的小糖纸。我和弟弟妹妹们总蹲在树底下，眼睛瞪得比猕猴桃还圆，连风刮过叶子的声音，都像在说“快摘我，快摘我”。那时候的猕猴桃树长在后山的坡上，是母亲亲手栽的，每年霜降前后，果子就沉甸甸地坠下来，把藤条压得弯了腰，远远望去，像挂了一串青褐色的小灯笼。
我们盼这果子成熟，比盼过年还急切。春天看它抽芽，夏天看它开花，小小的白色花朵谢了之后，就结出绿豆大的小果子，一天天鼓起来，绒毛也一天天密起来。母亲总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猕猴桃要等霜打了才甜。”可我们哪里等得及，趁母亲不注意，就踮着脚去够最低处的果子，剥开尝一口，又酸又涩，皱着眉头吐出来，却还是忍不住下次再试。
真正的采摘日，是母亲选定的。那天一早，她扛着竹梯，提着竹篮，我们三个像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弟弟最是心急，没等母亲架好梯子，就手脚并用地往树上爬，结果被树藤绊了一下，摔在厚厚的落叶上，嘴里还嚷嚷着“我要最大的那个”。妹妹文静些，也踮着脚，小手在低处的藤条上摸索，像在寻找宝贝。我举着竹篮站在梯子下，仰头看着母亲小心翼翼地摘果子，青褐色的果实一个个落进篮子里，带着树叶的清香和晨露的湿润，绒毛在阳光下闪着细弱的光。
摘完果子回到院子里，分拣是最热闹的环节。母亲坐在小板凳上，把猕猴桃分成三堆，每堆数量差不多，可大小总有差别。弟弟眼疾手快，一把抱住最大的那堆护在怀里，像护住了全世界的珍宝：“这堆是我的，谁也不许抢！”我看着他怀里那些饱满的果子，心里也痒痒的，忍不住伸手去夺：“凭什么都是你的？该平均分！”妹妹站在一旁，怯生生地看着，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猕猴桃，不敢上前。
母亲不说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争抢。有一次，我好不容易从弟弟怀里抢过一个最大的猕猴桃，拳头大的果子，绒毛浓密，摸起来软软的，显然是熟透了的。我迫不及待地剥开皮，绿色的果肉露出来，裹着黑色的籽，像撒了一把碎黑玉。咬一口，甜汁瞬间在舌尖炸开，酸中带甜，甜里裹着清香，是山里独有的纯粹味道。我正吃得津津有味，瞥见妹妹站在不远处，眼巴巴地看着我，手里的小果子只咬了一小口，眼神里满是羡慕。
弟弟已经吃完了自己的小果子，也凑了过来，盯着我手里剩下的大半截猕猴桃，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我突然有些犹豫，手里的果子好像没那么香了。那时候总觉得，把好东西留给自己才是理所当然，抢得多、吃得好，就是胜利。可看着妹妹怯生生的眼神，听着弟弟小声的嘟囔，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莫名有些不舒服。
我迟疑着把手里的猕猴桃掰成两半，一半递给弟弟，一半递给妹妹。弟弟愣了一下，接过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嘴里含糊地说：“哥哥，真甜。”妹妹轻轻咬了一口，嘴角扬起小小的笑容，像山间悄然绽放的野花。那一刻，看着他们满足的样子，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比自己独自吃完整个猕猴桃还要甜。母亲坐在一旁，眼里带着欣慰的笑意，摸了摸我的头：“好吃的东西，分着吃才更香。”
那时候我不懂母亲这句话的深意，只知道从那以后，每次摘了猕猴桃，我不再急着抢最大的，会主动把好的分给弟弟妹妹。我们三个围坐在院子里的石板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猕猴桃的甜香在空气中弥漫，混着我们的笑声，成了童年最温暖的记忆。
后来我们渐渐长大，离开了大山。弟弟妹妹在镇上定居，我在城里居住。每年秋天，我总会想起后山的猕猴桃树，想起争抢果子的日子，想起分吃一个猕猴桃的甜蜜。城里的水果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猕猴桃，有的个头更大，有的包装更精致，可我总觉得，没有小时候在山里吃的那么甜。
有一次亲戚朋友团聚，大家一起去后山采摘。山里的猕猴桃挂满枝头，红彤彤的格外诱人。亲戚朋友们一哄而上，纷纷挑最大最红的果子，有的人手里拿满了，还在不停地往袋子里装。我看着这熟悉的场景，突然想起小时候的自己，想起弟弟护着果子的样子。
我摘了几个大小适中的猕猴桃，回到大树下。亲戚罗老表来晚了，没摘到多少好果子，正有些沮丧。我把手里的果子分了一半给他，他惊喜地看着我：“真的吗？太谢谢你了！”我们坐在地上，一起剥着猕猴桃聊天，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斑驳地落在身上。那一刻，我又感受到了童年的温暖，分享带来的快乐，果然比独自占有更持久、更真切。
随着年岁渐长，我慢慢懂了母亲当年的话。那不仅仅是关于吃的道理，更是过日子的学问。生活里，我们总想着追求“更多”“更好”，把最好的东西据为己有，以为这样就能幸福。可实际上，真正的幸福，往往藏在“分享”里。
就像小时候的猕猴桃，独自享用，只能尝到一份甜蜜；分着吃，却能收获三份快乐，还有兄弟姐妹间的情谊。长大后才明白，工作中分享经验，才能一起进步；生活里分享喜悦，快乐会变多，分担烦恼，忧愁会变少。分享不是失去，是另一种获得。它让我们学会体谅别人，珍惜情谊，让日子变得更暖、更实在。
去年秋天，我回了趟老家。后山的猕猴桃树还在，只是没人精心照料，藤条有些杂乱，果子也不如从前多了。弟弟和妹妹也回来了，我们三个又像小时候那样，踮着脚摘了几个成熟的猕猴桃，围坐在院子里的石板上分着吃。
猕猴桃的味道，和小时候一样甜。阳光依旧暖洋洋的，风里带着山间的清香，我们聊着各自的生活，说着小时候的趣事，笑声还是那么清脆。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无论时光怎么变，无论我们走多远，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那份藏在猕猴桃里的分享道理，早已深深印在心里，成了人生路上最宝贵的财富。
原来人生就像一串猕猴桃，独自品尝，只能尝到一种滋味；与人分享，才能品出更丰富的甜。生活的真谛，不在于占有多少，而在于分享多少。分享让平凡的日子有了温度，让简单的快乐更持久。就像母亲说的，好吃的东西，分着吃才更香。好的人生，也因分享而更有意义。这份从童年猕猴桃里悟到的道理，会陪着我，走过每一个春秋冬夏，让生命始终满是温暖与甜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