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北山区的七月,雨总爱缠缠绵绵下一夜。天刚亮雨歇了,青冈林就醒透了——老树枝桠横七竖八伸着,新叶上的水珠滚进腐叶堆,“嘀嗒”“嘀嗒”,把藏在底下的菌子都喊醒了。我和弟弟妹妹挎着竹篮,踩着吸饱水的落叶往林子里钻,软乎乎的腐叶没到脚踝,像踩在厚绒毯上,母亲在身后追着喊:“慢点走!别踩碎菌子!只捡灰扑扑的青冈菌、白奶浆菌,红得发亮的、花里胡哨的都别碰,有毒!”
这青冈林可是山里人的宝地,树身裂着一道道纹,像老人皱巴巴的手掌,落叶烂在地里当养料,藏着大自然给的甜头。雨后天晴的清晨,菌子们像赶趟儿似的往外冒:青冈菌顶着浅灰色小伞,菌褶淡白如撒米粉,躲在落叶下只露个顶,恰似调皮娃捂脸露眼;白奶浆菌通体雪白,胖乎乎的菌柄沾着泥,一碰就流乳白色汁液,像受委屈掉泪的娃娃;马蹄菌紫莹莹贴在树根上,模样与马蹄别无二致,这东西娇贵得很,人工种不出来,全靠山林滋养;荞粑菌圆滚滚的伞盖像蒸好的荞粑,一群群挤在树桩旁,仿佛在开小会。
弟弟眼睛最尖,蹲在一棵老青冈树下,扒开落叶就喊:“姐!妹!快来!这里有一窝!”我们凑过去,七八朵青冈菌挤在树根边,伞盖沾着碎叶和露珠,菌柄挺得笔直。我伸手想扯,母亲急忙拦住:“别硬扯!用指甲掐着菌柄轻轻拧,不然弄坏菌根,下次就长不出来了。”我学着她的样子,指尖捏住菌柄一旋,“咔嚓”一声,带泥土香的菌子落进手里,凉丝丝的湿气顺着指尖往上窜。妹妹年纪小,总把树耳当菌子,捡了半篮黑亮亮的“小耳朵”邀功,母亲笑着说:“傻丫头,这是树的耳朵,不能吃。”妹妹撅着嘴把树耳放回树干,还轻轻拍了拍:“那我还给树戴回去,让它继续听我们说话。”
分辨毒菌是母亲的拿手本事。她捡起一朵红得刺眼的菌子,指着菌褶说:“毒菌的褶子红得像抹了胭脂,闻着有怪味;咱们要的青冈菌,褶子淡白,气味清爽,煮出的汤是鲜红色,鲜极了。”她又剥开一朵白奶浆菌,乳白色汁液滴在落叶上:“这种菌子脆甜,得先焯水,不然辣嗓子。”弟弟趁母亲不注意,摘了朵菌盖糙如癞蛤蟆皮的癞疙宝菌:“妈,这个像小癞蛤蟆,能吃吗?”母亲笑着点头:“能吃,煮了脆嫩,就是样子丑,咱们山里人不嫌弃。”
捡菌子的时光过得飞快,竹篮不知不觉就满了。青冈菌、白奶浆菌、马蹄菌堆在一起,清香混着泥土味,闻着就让人咽口水。回家路上,妹妹挎着半篮自己捡的小菌子,蹦蹦跳跳唱着山里童谣,阳光透过青冈树叶缝隙洒下来,斑斑点点落在我们身上,菌子上的露珠闪着光,恰似撒了一路碎钻。
回到家,院子里立刻热闹起来。母亲端来木盆倒上清水,把菌子一个个放进去轻轻搓洗:青冈菌上的泥要仔细抠,白奶浆菌得剪老根,马蹄菌要冲净缝隙里的腐叶。我和弟弟妹妹围在旁边打下手,妹妹盯着盆里的菌子说它们在“泡澡”,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母亲一边洗一边念叨:“菌子要洗干净,但不能使劲搓,不然鲜味就没了。”
处理好的菌子,母亲总有法子做成美味。青冈菌炒腊肉是重头戏:腊肉切片炒出金黄油花,捞出后用姜蒜、干辣椒爆香,再倒入挤干水的青冈菌,“滋啦”一声,香味瞬间飘满院子。母亲握着锅铲不停翻搅,菌子收干水分、吸饱油香,出锅前撒一把青椒段,绿椒、棕肉、灰菌,看着就馋人。白奶浆菌炖鸡汤,鸡肉焯水炖至半熟,放进菌子、几颗花椒和姜片,小火慢炖半小时,汤色奶白鲜香,菌子脆嫩爽口,喝一口暖到肚子里。马蹄菌最金贵,母亲会清炒,只放少许盐和蒜片,保留本身的清甜,嚼着有韧劲,越吃越香。吃不完的菌子,她会摊在竹席上晒干,留着冬天炖萝卜、煮腊肉,照样是难得的美味。
我和弟弟妹妹总围着灶台转,母亲时不时夹起一块炒好的青冈菌,吹凉了喂我们:“慢点儿,别烫着舌头。”弟弟吃得最快,嘴里塞得鼓鼓的:“妈,太香了!比过年的肉还好吃!”妹妹吃得斯文,小口咬着,嘴角沾着油星,像只满足的小松鼠。院子里的空气里,菌香、肉香、柴火香混着我们的笑声,这味道刻在心里,怎么也忘不掉。
后来我们慢慢长大,都离开了大山。弟弟妹妹在镇上定居,我在城里居住。每年七月,城里菜市场也有野生菌卖,青冈菌、牛肝菌摆得整齐,个头更大、包装更精致,可我总觉得不如小时候在青冈林里捡的香——少了腐叶的清新,少了亲手采摘的乐趣,更缺了一家人围坐的暖意。我总想起那片青冈林,想起雨后泥土的味道,想起母亲教我们辨菌子的模样,想起围着灶台等菌子出锅的急切。
去年夏天,我回了趟老家,正好赶上下雨。弟弟妹妹也回来了,我们像小时候那样,挎着竹篮钻进青冈林。林子还是老样子,青冈树枝繁叶茂,腐叶堆软乎乎的,雨停后菌子依旧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和记忆里的模样分毫不差。弟弟还是那么眼尖,很快找到一窝青冈菌,我们学着母亲的样子轻轻拧下菌柄。妹妹还是爱捡树耳,不过这次不会认错了,捡了几朵就放回树干:“让树继续听我们说话。”
我们捡了满满一篮菌子回家,母亲已经备好腊肉和土鸡。她头发白了不少,动作也慢了些,但洗菌子、炒菌子的手法依旧熟练。青冈菌炒腊肉、白奶浆菌炖鸡汤端上桌,还是小时候的味道。我们围坐在桌前,聊起小时候捡菌子的趣事:弟弟摔在腐叶堆里还攥着菌子,妹妹把树耳当宝贝的傻模样,母亲坐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眼里满是欣慰。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菌子之所以格外鲜,从来不是本身有多特别,而是青冈林的滋养、母亲的手艺、兄弟姐妹的情谊,还有那些藏在岁月里的温暖时光。就像母亲说的,山里的菌子沾着天地灵气,也沾着人情味儿,吃起来才香。
原来人生就像这青冈林里的菌子,得经风雨、熬时光,才能酝酿出最醇厚的美好。而那些与亲人共度的日子、亲手采摘的快乐、简单纯粹的幸福,就像晒干的菌子,无论过多久,想起时都会在记忆里散发出诱人的鲜香。无论我们走多远、时光怎么变,青冈林里的菌香、母亲的味道、兄弟姐妹的情谊永远都在,早已深深印在心里,成了这辈子最宝贵的财富。
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青冈林里的菌子大概又在偷偷冒头了。而我记忆里的菌香,也像这雨丝一样缠缠绵绵,萦绕不散,温暖着每一个平凡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