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北山区的竹子,总在无人问津的角落扎着根。不似桃李急着开花争艳,只把竹鞭往贫瘠红壤里钻得深些、再深些,在岁月里悄悄攒着劲,等春雨一落,便齐刷刷拔节,直窜向苍穹。我的写作路,就如这山中竹,从大山深处的煤油灯影里起头,在母亲的无声守望里扎根,经了几十年风雨,终于在文字的土上,酿出了属于自己的香。如今,我已在中国作家网发表近三百篇散文,每个字都是时光磨出来的,每篇文里,都藏着旁人不知道的坚持。
童年是在大山的褶皱里过的。那时候家里穷,买不起课外书,语文课本被我翻得卷了边,连扉页上的插图都能闭着眼描下来。放学放下书包,就得牵着牛往山上去,我把母亲纳鞋底剩下的碎纸片,用麻线订成小本子揣在怀里,趁牛儿在青冈林里慢悠悠吃草,就坐在田埂上写字。山里的风裹着草木的清香,吹得纸页沙沙响,我握着铅笔在纸上涂涂抹抹:写晨雾怎么漫过田垄,把麦苗润得发亮;写田埂上的野花顶着露珠,太阳一照像撒了碎钻;写母亲在灶台边忙碌,蓝布围裙上的补丁被火光映得暖融融。有时笔芯断了,就捡块尖石头在地上划;有时纸写完了,就把字刻在树干上,那些歪歪扭扭的痕迹,被日晒雨淋褪了色,却成了我对文字最初心的念想。
母亲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周全,可她懂我的执着。她总说“字是心头的话,写下来就踏实”,便默默护着我这份旁人不懂的痴迷。我写字时,她从不多问,只是悄悄把煤油灯的灯芯挑高些,让昏黄的光稳稳落在纸页上。灯光里,她坐在对面纳鞋底,银针在头发上蹭一蹭,带着发丝的温度穿梭在布料间,嗤啦嗤啦的声响,和我写字的沙沙声缠在一起,成了夜里最软的调子。有一回,我把写满字的本子不小心掉进泥水里,墨字晕开成一团团模糊的云,我抱着湿淋淋的本子坐在门槛上哭。母亲没责备我,蹲下来用粗布围裙擦干我的眼泪,捡起本子小心翼翼铺在火塘边的烤架上。她守在旁边,隔一会儿就轻轻翻一下,怕炭火烤焦了纸,又怕湿气散不透。烘干的本子皱巴巴的,像片脱水的叶子,字迹晕得不成样子,母亲却摸着我的头说:“字歪了不怕,心诚就好,就像山里的竹子,就算被风吹弯了,根还在土里,照样能长高。”
高中毕业后,我背着行囊去了城市打拼。忙活了一天,回到狭小的出租屋,再累也会摸出本子写几句。出租屋的灯很暗,冷幽幽的不及家乡煤油灯暖,我趴在冰凉的桌子上写,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听得格外清。有时对着空白纸页发愣,写了涂、涂了写,心里急得发慌,这时就会想起家乡的竹子,想起母亲的话,便又握紧笔写下去。
有段日子,我遭了创作瓶颈,稿子投出去就被退回,编辑的评语越来越尖锐,“脱离生活”“情感空洞”,字字扎心。我看着一摞退稿信,心里凉透了,甚至想过再也不写了。就在这迷茫的时候,母亲打来电话,说家里后坡的竹子又长高了,给我寄了些自己晒的笋干。收到包裹的那晚,我煮了碗笋干面,笋干的清香漫开来,带着大山的气息,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母亲的灶台边。拆开包裹,除了笋干,还有个用蓝布包着的小物件,打开一看,是块磨得光滑的竹片,上面用烧红的铁丝烫了几道歪歪扭扭的痕迹。母亲在电话里说:“这是我用柴火烫的,听村里老人说,竹子有灵性,带着它,你写东西就顺当了。”我握着那块竹片,还能感觉到母亲手心的温度,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母亲不识字,没法用文字鼓励我,就用这最朴素的法子,给我递来力气。
这块竹片,像一盏灯,照亮了我迷茫的路。我重新打起精神,开始琢磨自己的写作。我明白,文字没了质感,是因为离生活太远了。于是周末的时候,我就揣着本子走遍城市的大街小巷:去菜市场听小贩的吆喝,看他们讨价还价时的热络;去公园看老人下棋,听他们讲过去的日子;去街头看行人匆匆的脚步,感受人间的烟火气。我把这些所见所闻、所思所感都写进文章里,文字渐渐变得鲜活起来。慢慢地,我的稿子被越来越多的刊物采用,从县报到市刊,再到省级以上报刊台,每一次发表,我都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母亲。电话那头,母亲的笑声格外爽朗,一遍遍说:“好,好,我的娃没白努力。”后来,我成了一名业余作家。
如今,我的书桌前摆着母亲的老花镜。那是她晚年视力下降后,我给她买的,她戴了没几次就舍不得用,说怕磨坏了镜片。每当我写作累了,就会拿起这副老花镜,仿佛能看到母亲坐在灯下,借着微弱的光,仔细端详我文章的样子——她不认得字,却会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纸页上的字迹,像是在触摸我的心事。我发表的每一篇文章,都藏着母亲的关爱。书桌抽屉里,那块母亲烫过的竹片依旧完好,我时常拿出来摩挲,竹片的纹路里,仿佛还藏着山里的清风和母亲的期盼。
就像黔北山区的竹子,不管遇到多大风雨,只要根还在,就永远不会倒。写作这条路,没有捷径可走,唯有扎根生活,守着初心,才能在文字的世界里开出花来。那些曾经的挫折迷茫,那些深夜里的孤独坚守,那些母亲无声的陪伴鼓励,都化作了笔下的文字,成了生命里最珍贵的财富。如今,我还在写作的路上走着,心里有热爱,笔下有力量,定能写出更多打动人心的作品。而那些藏在文字里的坚持与感动,会像山中的竹子一样,在岁月里永远常青,飘着淡淡的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