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一到,黔北阳华山就浸在清凛的寒意里。晨霜缀满草叶,像撒了一把碎玉,踩上去簌簌作响,凉意顺着布鞋鞋底钻上来,直透脚心。十一二岁的我,背着父亲修补过的竹背篓,攥着磨得锃亮的镰刀,又踏上了通往荒山野岭的路——这是星期天独有的约定,是物资匮乏的年代里,大山慷慨递来的甜香邀约。
那段路要走整整一个多小时,山路崎岖得像拧在一起的麻绳,窄处仅容半只脚落脚,两侧是齐腰深的杂草与带刺的灌木丛。风卷着落叶掠过耳畔,把乌桕树的叶子吹得哗哗响,红的、黄的叶片铺在地上,像条斑斓的地毯,却也藏着看不见的碎石与坑洼。我时时弯腰,用镰刀把拦路的杂草“嚓嚓”割开,刀刃划过草茎时偶尔撞上石头,会溅起细碎的火花。露水打湿了裤脚,凉津津贴在腿上,没多久膝盖就冻得发僵,可心里揣着对猕猴桃的热切念想,脚步便不肯歇半分。
越往山深里走,草木越繁密。猕猴桃的藤蔓像调皮的绿蛇,要么缠绕在松树枝桠间,要么匍匐在地面,得拨开层层叠叠的叶片,才能寻到那毛茸茸的果子。它们躲在叶影里,青绿色的果皮裹着细密的绒毛,像穿了件蓬松的薄棉袄,一个个圆滚滚、沉甸甸,挂在藤蔓上悠悠“荡秋千”。找到第一串果子时,我总会屏住呼吸,小心翼翼伸手去摘,生怕稍一用力,就碰掉旁边还没成熟的小果。指尖触到果皮粗糙的质感,心里就涌起一阵滚烫的欢喜,仿佛捡到了稀世珍宝。
割草开路时,镰刀偶尔会打滑,锋利的刀刃擦过手掌或手背,立刻渗出细密的血珠。我总是在衣角胡乱蹭两下,又低头继续寻找——比起手上这点疼,空着背篓回家的失落,才更让人受不住。有一回遇上突降的秋雨,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山林瞬间被白茫茫的雾气裹住,衣服裤子转眼湿透,冷得我牙齿打颤,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可我抱着背篓躲在大树下,望着里面寥寥几个猕猴桃,终究舍不得返程。直到雨势稍小,便又咬着牙往更深的山谷走,只求能多摘几个,不辜负这一路的奔波。
夕阳西下时,背篓终于沉甸甸坠在肩头。踏上归途,山路仿佛比来时更长、更陡,镰刀别在腰间,随着脚步轻轻晃悠,后背被汗水浸湿,又被山风吹得冰凉。可一想到家里的弟弟妹妹,还有能换文具的盼头,便又攒足了力气。走到村口,远远就能看见弟妹们扒着木门张望,瞧见我的身影,就欢呼着奔过来,围着背篓叽叽喳喳,眼睛亮得像山间坠着的星星。
猕猴桃摘回来还不能吃,硬邦邦的果肉又酸又涩。母亲会掀开谷仓的木盖,舀出干爽蓬松的谷子,把猕猴桃一个个埋进去——谷子像温暖的怀抱,轻轻裹着果子,靠时光慢慢催它成熟。我每天都会跑去谷仓查看,用手在谷子堆里小心翼翼摸索,细细感受果子软了没有。可弟弟妹妹总耐不住性子,趁我不注意,就攥着小棍子在谷子堆里乱刨,嘴里嚷嚷着“要吃猕猴桃”,常常把整齐的谷堆刨得乱七八糟。我便像个尽职的小卫士,守在谷仓门口,和他们讨价还价:“等软了大家一起吃,谁也不许抢。”
等个三四天,谷仓里就飘出淡淡的甜香,一缕缕漫出来,勾得人心里发痒。这时刨出猕猴桃,果皮已微微泛黄,捏起来软乎乎的,剥开薄薄一层皮,翠绿的果肉裹着细密的籽,像撒了一把黑芝麻,酸甜的汁水顺着指尖往下淌,馋得人直咽口水。我先分给弟弟妹妹,看着他们吃得满脸汁水,嘴角挂着果肉,才拿起一个咬上一口——那味道,酸得清爽不刺耳,甜得醇厚不腻人,裹着大山的灵气与阳光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浑身都透着说不出的舒坦。那时候没有零食,这山野里的馈赠,既是童年最奢侈的美味,也是我换取文具的宝贝。
我常揣着捂熟的猕猴桃去学校,同桌的铅笔头磨得只剩半截,见我咬着果子眼睛发亮,要用半块香橡皮换一个,我立刻点头应允。后来攒了十几个软透的果子,红着脸找班主任换铅笔,老师笑着收下,次日就递来一支带橡皮头的新铅笔,还额外给了张田字格本。最难忘的是换铁文具盒,我足足攒了二十多个果子,换得一个印着小花的文具盒,上课时总忍不住摸一摸,那冰凉的触感里,满是猕猴桃的甜香与满心欢喜。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黔北的山依旧青苍,霜降的霜依旧洁白,可我再也没背着背篓,踏过晨霜去荒山野岭找过猕猴桃。如今超市货架上,猕猴桃琳琅满目,有金黄的、翠绿的,个头比当年大得多,包装也精致讲究,可无论怎么尝,都吃不出当年的滋味。没有了割草开路的艰辛,没有了雨水打湿的寒凉,没有了谷子催熟的漫长等待,没有了弟妹们争抢的热闹,更没有了用果子换文具的纯粹欢喜,那酸甜里藏着的,是独属于那个年代的纯粹与珍贵,是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
我常常想起那个背着背篓的少年,在霜染的山林里穿梭,镰刀划破杂草的“嚓嚓”声,跟风的呜咽、叶的轻响缠在一起;血珠落在枯叶上,像一朵朵小小的花,在岁月里静静绽放。想起谷仓里弥漫的甜香,想起弟妹们期待的眼神,想起咬下第一口时的满心欢喜,也想起用猕猴桃换文具时的忐忑与雀跃。其实我怀念的,从来不是猕猴桃本身,而是那段没心机、满心纯粹的时光,是靠自己努力收获美味与希望的成就感,是一家人分享的温暖,是大山馈赠的简单快乐。
黔北阳华山的霜降又要来了,山间的猕猴桃该又挂满藤蔓了吧。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像老电影一样在脑海里缓缓回放,带着草木的清香与岁月的温度。那味道,早已刻进了生命的肌理,成为再也无法复刻的乡愁,在每一个霜起的日子里,轻轻萦绕,久久不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