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上的脚印

田埂川南黔北的田埂，是嵌在山水间的细丝带，弯弯曲曲绕着梯田、坡地、竹林，串起青瓦白墙的村寨与流转的岁月；田埂上深深浅浅、重重叠叠的脚印，是刻在这丝带上的念想——藏着大哥的责任担当，盛着我和他从小到大的兄弟情，更拴着一家人的生计与故乡的牵挂。每次回老屋，踏上熟悉的田埂，那些脚印就像活过来似的，在眼前晃悠，勾着我想起那些浸着泥土气息的日子。

老家的田埂和别处不一样，窄处只能容一个人侧身过，宽的也不过够两人并肩走，还得小心翼翼避开两边的庄稼。田埂的土是红褐的，沾着山里的潮气，实诚得很。春天返潮，踩上去软乎乎的，脚印陷下去半寸，拔脚时能扯出细细的泥丝，混着鱼腥草和油菜花的香；夏天被太阳晒得裂着细纹，脚印浅而硬，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响，像是田埂在跟人搭话；秋天裹着稻穗壳和枯草，脚印里常常藏着几粒饱满的谷子，偶尔还能捡到几颗野板栗；冬天结了薄霜，脚印踏上去，霜花簌簌往下掉，留下一串白白的印子，风一吹就化了。田埂两旁也热闹，春天是金黄的油菜花、绿油油的秧苗，夏天是沉甸甸的稻穗、爬满藤的四季豆，秋天是红彤彤的辣椒、黄澄澄的玉米，冬天是光秃秃的稻茬、冒新芽的油菜，不同季节，给那些脚印镶上了不同的花边。

大哥的脚印是田埂上最厚重的印记。大哥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脚上总穿着一双胶鞋，鞋面磨得发亮，鞋底嵌着密密麻麻的泥粒。他的脚印宽大深沉，像老黄牛的蹄印，稳稳扎在田埂上，不管是雨天的烂泥路，还是雪后的结冰路，都从不打滑。记得小时候，天刚蒙蒙亮，大哥就扛着锄头下田了，他的脚印沿着田埂一路延伸，从家门口直到梯田深处。春天播种，他的脚印在田埂上一遍遍往返，手里端着装满稻种的小箩筐，脚步均匀坚定，每一步都踩得实实在在，仿佛要把对收成的期盼，全踩进泥土里。我曾光着脚丫跟在他身后，小小的脚踩进他的脚印里，刚好能填满，好像这样就能接住他从泥土里汲取的力量。夏天薅秧，田埂被晒得发烫，大哥的脚印里常常渗着汗珠，一滴一滴落在红泥土上，瞬间就被吸干，留下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他总爱蹲在田埂上歇气，从腰间掏出烟袋，“吧嗒吧嗒”抽着，望着田里绿油油的秧苗，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笑意：“田埂是庄稼人的根，脚踩实了，庄稼才长得旺，日子才过得稳。”秋收时，大哥的脚印里沾着谷穗的芒刺和泥土的湿气，每一步都走得沉甸甸的，那是收获的重量，更是一家人的生计。如今大哥老了，背驼了，再也走不动田埂了，但他的脚印像生了根，永远留在了那片红土地上，也留在了我心里。

大哥的脚印是田埂上最坚实的依靠。大哥比我大十一岁，从小就像个小大人，跟着父亲下田干活。记得我刚上小学时，每天放学，总能在田埂上看到大哥的脚印，他要么背着一捆猪草，要么提着一篮蔬菜，脚步匆匆往家赶。有一次下大雨，田埂湿滑得像抹了油，我放学回家走到半路不小心滑倒，膝盖磕破了皮，疼得直哭。大哥刚好从田里回来，看到我二话不说就背起我，脚步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泞的田埂上，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生怕再滑倒。趴在大哥的背上，能感觉到他后背的温热，能听到他沉稳的心跳，听着雨水打在他头发上的声音，心里暖暖的。后来我长大了，在外地打拼，像一只离巢的鸟，飞得越来越远，大哥守着老家，我往往只有过年才回去。只要我回到家，大哥就会拉着我去田埂上走一走，他的脚印依然坚实，只是多了几分沧桑，步子也慢了许多。我跟大哥说：“不管我走多远，心里总惦记着这田埂，惦记着家里的人，田埂在，根就在。”大哥的脚印，是我童年最温暖的依靠，也是我成长路上最坚实的力量。

我和大哥的脚印，是田埂上最鲜活的回忆。小时候，我和大哥总爱在田埂上追逐打闹，我们的脚印歪歪扭扭、密密麻麻叠在一起，像一串调皮的音符。春天，我们踩着田埂上的软泥，去摘田埂边的野花，红的、黄的、紫的，插在头发上、别在衣角，脚印里沾着花瓣和草叶，走一路香一路；夏天，我们光着脚丫跑在田埂上，泥土的温度从脚底传来，带着太阳的气息，偶尔被碎石子硌到，疼得咧嘴皱眉，却依旧笑得没心没肺；秋天，我跟着大哥收割，手里提着小小的竹篮，捡着掉落的谷穗，脚印里藏着谷粒和稻香，脚步也变得蹒跚起来，像个小大人；冬天，我们穿着厚厚的棉鞋，在田埂上踩雪，脚印圆圆的、胖胖的，像一个个小雪球，还会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痕迹，笑声惊飞了枝头的鸟儿，也惊醒了田埂的冬梦。有一次，我们在田埂上挖野菜，大哥不小心崴了脚，我扶着他一瘸一拐地回家，我们的脚印相互搀扶着，沿着田埂一路延伸，那是兄弟间最真挚的情谊。如今，我年近花甲，大哥已过古稀，各自在不同的城市生活，再也很少有机会一起走在田埂上，但那些叠在一起的脚印，却始终清晰印在我的脑海里，刻在我的心上。

田埂上的脚印，是大哥的责任，是大哥的担当，也是我和大哥的兄弟情。它们串起了故乡的岁月，也串起了我们一家人的牵挂；谱出了生活的乐章，也唱出了心底的思念。如今，我离开故乡多年，在城市的柏油路上奔波，再也很少有机会踏上那熟悉的田埂，但那些脚印始终清晰印在我的脑海里，每当想起，心里就会涌起一股暖流，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光着脚丫、追着脚印跑的童年，仿佛又闻到了田埂上泥土的芬芳、稻穗的清香。

田埂上的脚印，是泥土与脚步的对话，是岁月与人生的共鸣。它们藏着故乡的密码，藏着生活的真谛，也藏着我们每个人心底最柔软的牵挂。它们告诉我们，脚下的路要一步步走实，日子要一天天过好；提醒我们，无论走多远，无论身在何方，根永远在故乡的田埂上，情永远系在故乡的泥土里。这些脚印，终将成为生命中最珍贵的印记，像一束温暖的光，永远照亮我们的人生旅途，温暖我们的岁月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