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烟杆,是挂在他腰间的老伙计,也是嵌在我童年记忆里的暖色调。这纯铜物件算不上名贵,却被父亲养护得发亮——烟锅是深褐带金的色泽,边缘磨出蜜蜡般温润的包浆,几处磕碰的凹痕,都是岁月留下的印记;烟杆是亮堂的黄铜色,常年被手掌摩挲得光滑如玉,指腹抚上去,能摸到父亲指纹与时光交织的细微纹路。父亲一辈子不抽烟丝,只抽自家裹的叶子烟:把晒干的叶子烟掐成一寸左右的段,一层一层卷紧卷实,塞进烟锅点燃。铜壁瞬间烤得泛起暖红光晕,抽得尽兴时,口水顺着冰凉的烟杆往下淌,偶尔“噗”地逼爆出来,溅在衣襟上留下深褐印记,他毫不在意抹把嘴继续抽,那股烟火气,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父亲种叶子烟的模样,比田里的庄稼还鲜活。开春撒完烟籽,他总坐在门槛上擦烟杆:掏出随身的粗布帕子蘸点清水,拇指和食指捏住帕角,顺着烟杆往烟锅方向细细擦拭,连衔接的缝隙都不放过,直到铜面泛着清亮光泽,能隐约映出他的眉眼才停手。阳光斜照在铜面上,折射出细碎金光,指尖老茧蹭过铜壁的“沙沙”声,就像在与老伙计说悄悄话。
烟苗长到半尺高,父亲顶着太阳移栽,裤脚沾着被汗水浸深的泥印。傍晚收工,他先把烟杆解下来放在石板上,磕掉烟油再用细铁丝通开烟道,拿布帕子干擦去烟杆上的灰尘,等铜面恢复光亮,才挂回腰间。夏天烟株长高,宽大的烟叶绿得能滴出水,父亲背着竹筐打顶、抹杈归来,烟杆上沾了草叶泥点,便坐在井台边用井水浸湿帕子,连烟锅边缘的包浆都擦得油亮,阳光底下,铜色时而暖黄,时而赤红。
烟叶成熟后割下,挂在屋檐下晾晒,屋里屋外都飘着醇厚的烟香。父亲裹叶子烟时,烟杆就放在手边的石桌上,阳光透过屋檐缝隙落在上面,他指尖捏着纸边慢慢卷起,十几根捆好放进烟荷包,再拿起烟杆摩挲着冰凉的铜壁。
父亲的烟杆,总在农闲时被唤醒。田埂上歇晌,他坐在田垄上伸直双腿,指尖先摩挲一遍光滑的烟杆,感受铜质特有的微凉。从烟荷包里抽出叶子烟捏了捏,慢慢塞进烟锅按紧实,摸出火柴“嗤啦”划亮,火苗在粗糙的指缝间跳跃。他对着烟锅哈口热气,再把火苗凑上去轻吸,铜烟锅立刻燃起红红的火点,“滋滋”声里,淡蓝色的青烟缠绕着肩头。铜壁渐渐发烫,父亲换只手托着,指尖触到烫面也只是轻轻摩挲。
抽得入神时,父亲眉头舒展,眼角的皱纹都柔和下来,叶子烟的焦香混着铜的金属气息弥漫开来。口水顺着铜烟杆往下渗,先留下一道湿润的水痕,慢慢积聚后“啪嗒”滴在地上或手指上,他甩甩手继续抽。有时叶子烟塞得太满、火太旺,口水突然“噗”地逼爆出来,溅在铜烟锅上发出“滋”的声响,白烟瞬间变浓,铜壁凝起一层小水珠。他咧开嘴笑,露出被烟渍染黄的牙齿,用袖口擦去水珠,浅浅的水痕很快被阳光晒干,铜面依旧光亮。
这烟杆里,藏着父亲对生活的态度。春耕时它挂在腰间,与钥匙串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像是在为他加油;累了坐在田埂上抽袋叶子烟,叶子烟的辛辣呛得他咳嗽几声,过后依旧挺直腰杆劳作。夏收时太阳炙烤大地,父亲在麦场上扬场晒粮,汗水淌进眼里涩得慌,摸出烟杆点燃,铜的凉意顺着指尖驱散疲惫。秋收时满院都是收成,他坐在老茶树下,烟杆里的叶子烟燃得正旺,阳光透过树叶在铜面上投下斑驳光影,他看着粮食,嘴角挂着满足的笑,口水滴在石板上,晕开深色的印记。冬闲时邻居们聚在家里聊天,火塘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父亲给大家递上叶子烟,自己裹好烟塞进烟杆点燃,屋里烟雾弥漫,谈笑声、滋滋声、噼啪声交织成冬日最暖的旋律,他抽得兴起时,口水逼爆溅在泥地上,笑着说:“这叶子烟配铜烟杆,劲道足,解乏!”
父亲的烟杆,是我童年最温暖的陪伴。小时候我总黏在他身边,看他擦烟杆、裹叶子烟。他宽大粗糙的手掌托着冰凉的烟杆,擦拭的动作轻柔得像照顾婴儿。我好奇地问:“爹,这铜烟杆为啥总擦得这么亮呀?”他笑着递到我面前:“傻丫头,老伙计陪着我干活,得好好伺候着。”我伸手摸了摸,铜面光滑冰凉,能映出我的小脸蛋,沉甸甸的,还带着父亲的体温。有时他抽完烟,把空烟杆给我玩,我学着他的样子擦,却总弄出一道道水痕,父亲笑着接过,只几下就擦得锃亮,还教我:“得顺着纹路擦,力道要匀。”有一次我偷偷抓了一节叶子烟塞进嘴里,苦涩辛辣的味道呛得我直咧嘴,父亲赶紧递水拍背:“这是抽的,不是嚼的。”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乱碰,却依旧喜欢看他抽烟的模样。
记得有一年冬天,我发高烧浑身滚烫,迷迷糊糊中感觉到父亲把我抱在怀里,腰间的铜烟杆贴着我的胳膊,烟荷包里的叶子烟散发着淡淡焦香。他抱着我往乡卫生所跑,寒风呼啸,烟杆与烟荷包碰撞的“叮叮当当”声,像是在为我加油。打完针往回走,他靠在老茶树下,慢慢卷好叶子烟塞进烟杆点燃,烟雾在寒风中很快消散,口水顺着铜烟杆滴在雪地上,融化了一小片雪花。他把我抱得更紧:“丫头别怕,爹在呢。”那一刻的温暖,我一生难忘。
父亲早已作古,去年回家,我翻出了他生前的铜烟杆。烟锅边缘的包浆更厚了,烟杆的光泽却依旧温润,恍惚间,我又看见父亲坐在门槛上,蘸水擦拭烟杆的模样——指尖虽有些颤抖,却依旧精准,阳光落在铜面上,折射出柔和的光,映得他的白发泛着暖光。火点燃后,他吸一口,烟锅的火点红得发亮,口水顺着边缘慢慢滴在裤腿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这烟杆多像父亲啊,经了一辈子风雨,磨了一辈子岁月,却依旧保持着本色,擦拭后透着温润的光。它没有精致的雕琢,也没有名贵的材质,却陪着父亲走过了一辈子的苦与乐,见证了他的辛劳、坚守与牵挂。那亲手种的叶子烟、自制的烟卷,烟杆里的滋滋声、逼爆的口水,还有父亲擦拭时专注的模样,都是最真实的生活写照,也是最动人的父爱。
父亲的烟杆,刻着岁月的印,装着父亲的爱。无论我走多远,这铜烟杆、父亲擦拭它的专注、烟杆里的叶子烟、旁侧逼爆的口水,都会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带着浓浓的烟火气和深沉的父爱,伴我一生,温暖一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