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的雾裹着黔北山区,青冈林像浸在温水中的墨画,浓淡不均却透着股润劲儿。太阳刚爬过对面山梁,光就顺着枝叶缝漏下来,落在地上碎成一片一片银斑,像父亲藏在抽屉里的旧铜钱,亮得温柔,不扎眼。风裹着山雾钻进来,叶子轻轻晃,沙沙声像母亲坐在门槛上补衣裳,针穿过布面的细响,细碎里藏着踏实的安稳。
青冈树的枝桠最是对味,粗的像父亲扛过的锄头柄,裹着深褐的皮,纹路扭扭曲曲,和他掌心的茧一个模样;细的像大哥编过的竹篾,嫩绿色表皮泛着光,风一吹就晃,活脱脱是小时候妹妹扎在头上的红头绳。偶尔有几只麻雀停在枝头,歪着脑袋啄叶子上的露水,啄一下抖一下翅膀,枝桠就跟着颤,把阳光的碎斑抖得满地滚,像撒了一地碎糖。树身笔直挺拔,最高的能长到二十米,像山里的汉子,扎在土里就不肯挪步,深根牢牢抓着岩层,任风刮雨打都稳稳当当。
午后的青冈林最是热闹。阳光撞在革质叶子上,撞出一股青草香,混着泥土里的湿气,吸一口肺里都清清爽爽。地上的蕨类植物长得旺,叶子像摊开的小手,捧着从天上漏下来的光。蚂蚁顺着蕨叶爬,背着比自己大两倍的食物,像小时候弟弟背着小背篓打猪草,一步一挪,不肯歇气。我蹲在旁边看,想起从前和弟弟妹妹在这儿捡青冈果——圆滚滚的像小核桃,外壳带着细密纹路,被阳光晒得泛着浅褐的光,装在衣兜里跑起来叮叮当响,像揣了一兜小铃铛。妹妹总把青冈果往嘴里塞,咬不动就皱着眉头吐出来,嘴角沾着青绿色的汁,像只偷吃青草的小兔子,惹得我们笑个不停。父亲说这果子淀粉含量高,饥荒年景能磨粉当主食,母亲也曾用它酿过酒,酒气里混着树叶的清香,喝起来绵柔不烈。
傍晚的青冈林会染上色。夕阳把山尖染成橘红色,叶子便跟着变,深绿里裹着一层金,像母亲生前织的粗布,染了太阳的颜色。风里起了凉意,叶子的沙沙声变沉了,像父亲晚归的脚步声,慢腾腾的,却带着回家的踏实。远处传来母亲唤我们吃饭的声音,穿过林子的缝隙,落在耳朵里软得像刚蒸好的红薯。我们抱着捡来的柴,踩着满地光斑往家跑,身后的青冈林在夕阳里晃啊晃,像父亲站在门口望我们的身影,又高又稳。林边小溪里,水映着树影,像揉碎的铜镜,鱼儿摆着尾巴游过,搅乱了满溪金辉。
夜里的青冈林静悄悄的,只有偶尔的虫鸣,像母亲在耳边哼的摇篮曲。月光落在树上,枝桠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张网,网住了山里的夜,也网住了我们小时候的梦。我曾在这儿听父亲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靠在最粗的那棵青冈树下,烟袋锅里的火星明灭,说保尔像青冈树一样,经得起风风雨雨。那时候我不懂,只觉得青冈树的叶子真绿,像永远不会变的春天。现在才明白,父亲说的不是树,是山里人的性子——耐贫瘠、抗严寒,扎在土里就守着一方天地,经得起霜打,耐得住寂寞。
春天的青冈林是嫩生生的。枝桠上刚冒的新芽,裹着一层淡绿的薄纱,用手指轻轻一捏,就能挤出清凌凌的汁儿,沾在手上带着淡淡的草香。母亲说这嫩叶能吃,开水焯过再用清水泡去涩味,加油盐炒着吃,是春日里最鲜的野菜。我和妹妹总背着小背篓捡新芽,妹妹说要喂家里的兔子,可走着走着就往嘴里塞,嚼得腮帮子鼓鼓的,说“比糖还甜”。母亲站在林子里喊我们,声音裹在雾里软得像棉花:“慢点儿跑,别摔着!”我们回头看,她的身影在树间若隐若现,手里提着竹篮,里面装着刚挖的春笋,笋尖沾着泥土,像一群挤着闹的胖娃娃。母亲把春笋剥了皮,和青冈芽一起煮成汤,汤里飘着一层淡绿的沫儿,喝一口鲜得连舌头都要化了。父亲坐在门槛上喝汤,说:“这才是山里的味道,城里买不着。”四月里,青冈树开花了,细碎的花序藏在枝叶间,像撒了一把米白的碎星,风一吹,花粉簌簌往下掉,落在我们的头发上、肩膀上,带着淡淡的甜香。
夏天的青冈林凉丝丝的。雨总爱一阵一阵地下,雨点打在叶子上“啪嗒啪嗒”响,像无数个小鼓在敲。我们躲在最大的那棵青冈树下,看雨丝顺着叶子边缘往下滴,落在地上的水洼里,溅起一圈一圈涟漪。树叶像撑开的绿伞,把雨水挡得严严实实,我们头顶的天空永远是干爽的。弟弟总爱用手接雨水,接满了就往我们身上泼,笑着喊:“看招!”我们追着他跑,踩得水洼里的水溅得老高,裤脚全打湿了也不在乎。雨停后太阳出来得快,叶子上的水珠还没干,阳光一照,像撒了一地碎钻,亮得人睁不开眼。水珠顺着叶脉滚落,“嘀嗒”一声落在泥土里,滋润着脚下的土地。我们躺在落叶堆里,闻着泥土和树叶混合的味道,听着蝉在枝头上叫,感觉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父亲扛着锄头来寻我们,看见我们躺在地上也不骂,只是笑着说:“懒虫们,该回家吃饭了。”他说青冈树是水保树种,根系发达能固土,山里的水土全靠它们护着。
秋天的青冈林金闪闪的。叶子慢慢变黄,风一吹就像蝴蝶一样飘下来,落在地上铺成厚厚的金毯,踩上去“沙沙”响,像踩着一地碎玉。我们拿着竹篮捡落叶,专挑最完整、最黄的,带回家夹在书里做书签。我夹了一片最大的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后来翻书时看见它,就想起那天的阳光,想起父亲坐在青冈树下给我们读保尔的故事——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像青冈树的根,扎在我们心里。妹妹捡了满满一篮落叶,说要给母亲做草帽,她把落叶编成一条条的,再一圈一圈缝起来,针脚歪歪扭扭的,可母亲戴在头上,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我们家妹子手真巧。”十月里,青冈果成熟了,落在地上“咚咚”响,父亲带着我们捡回家,晒干后敲开外壳,取出果仁磨成粉做豆腐,青灰色的豆腐带着树叶的清香,蘸着辣椒酱吃,味道格外特别。树皮在秋天变得厚实,父亲说这树皮能提取栲胶,还是药材,能健脾止泻,山里人有个腹泻的小毛病,用树皮煮水喝就管用。
冬天的青冈林静悄悄的。大部分叶子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像老人的手指指向天空,虽显萧瑟却透着倔强。偶尔下一场雪,枝桠上积满白雪,像裹了一层白糖,远远望去银装素裹,美得像童话世界。青冈树耐寒,就算遇到零下十度的低温也冻不死,枝桠在寒风中挺立,像坚守阵地的士兵。我们踮着脚摇青冈树,雪“哗啦”一声落下来,落在头上、脖子里,凉得直打哆嗦,却笑得比谁都开心。父亲用青冈枝给我们做拐杖,选最直的枝桠削去树皮,在顶端刻上一个小凹槽,说:“拿着这个走路,就不会摔了。”青冈木坚硬坚韧,做出来的拐杖结实耐用,父亲自己也留了一根,后来走不动路了,就拄着它在林边慢慢散步。母亲在炉火上炖萝卜汤,汤里放几片腊肉,香气飘得满屋子都是。我们从林子里回来,手冻得通红,母亲就把我们的手揣在她怀里捂:“快暖和暖和,别冻坏了。”雪后的林子里,偶尔能看到几只小鸟在枝桠间跳跃,啄食着残留的青冈果,给寂静的冬天添了几分生气。
光阴荏苒,几十年过去了,我们兄弟妹妹都年近花甲,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安居乐业。去年父亲诞辰一百年,我和兄弟妹妹回了老家团聚。空闲时,我们又去了青冈林,所见所闻,感慨万千。脚下的落叶厚厚的,踩上去像踩在棉花上,风里飘着熟悉的味道——青冈叶的苦香混着泥土的芬芳。兄弟指着最大的那棵青冈树说:“这棵树有四十年了,我小时候还在这儿爬过,摔下来哭鼻子,你还笑我没用呢。”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树干上还留着几道浅浅的划痕,那是小时候爬树时留下的印记。阳光穿过枝叶照在兄弟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和青冈树的影子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树影,哪是人影。
夜里,我住在老家的土屋里,窗外就是青冈林。虫鸣声声,像母亲哼的摇篮曲,伴我入眠。我梦见了小时候,梦见和弟弟妹妹在林子里跑,梦见母亲站在林子里喊我们吃饭,梦见父亲坐在青冈树下给我们读故事。风里飘着青冈叶的香,飘着母亲煮的春笋汤的香,飘着父亲烟袋里的烟香。我在林子里走着,走着,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
醒来时,窗外的月光正照在书桌上,桌上放着那本夹着青冈叶书签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翻开书,一片枯黄的青冈叶掉了出来,叶子上的纹路还清晰可见——像父亲的手掌,像母亲的衣角,像青冈林里的风,像所有我爱过的、想念的日子。
黔北的青冈林啊,它站在山里,站在岁月里,站在我的心里。它用每一片叶子、每一根枝桠、每一圈年轮,记录着山里的四季,记录着父母的一生,记录着我们的童年和成长。它没有华丽的名字,没有鲜艳的花朵,可它比任何风景都动人,因为它藏着最朴素的爱,最踏实的日子,最温暖的回忆。它像山里的父亲母亲,平凡却坚韧,默默奉献着自己,滋养着一方水土,也滋养着我们的心灵。
以后的日子里,不管我走多远,不管我多大年纪,只要想起青冈林,就会想起老家的方向,想起父母的笑脸,想起那些再也回不去、却永远不会忘的时光。而那些时光,就像青冈林里的阳光,永远亮在我心里,暖在我心里,陪着我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青冈林还在,父母的爱还在,那些藏在林子里的日子,也永远都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