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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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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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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槛上的暖月光

四十多年前的月光,总爱趴在老家那道木门槛上打盹。不像如今的路灯亮得直白又单薄,那时的月光带着实在的分量,像刚从井里提上来的井水,清清凉凉漫过门槛,在青砖地上洇出一片毛茸茸的白。我常蜷在门槛上,看光里的尘埃打转,一粒一粒浮在亮处,像谁撒了把透明的小米——那些日子就藏在这光影里,混着木头的清腥气、灶间飘来的烟火味,在记忆里发着温润的光。

那道门槛刚没过我膝盖,被岁月磨得溜光水滑。傍晚母亲在灶间忙碌,我背靠着门框坐,看她的影子被煤油灯拉得老长,贴在土墙上晃。锅铲碰着铁锅“叮叮当当”响,像在跟月光说悄悄话。弟弟攥着木棍在院里疯跑,喊着“打月亮里的妖怪”,月光把他的影子拽成瘦长的竿子,跑两步就晃三晃。妹妹蹲在门槛边,用小手指描着月光画的亮线,念叨着要把月光串成项链给娘戴。我支着下巴看他们闹,看妹妹的影子被月光压成圆滚滚的团子,看弟弟举着木棍追自己的影子,觉得比戏文里的故事还热闹。

父亲的脚步声老远就能听见,沉得像老黄牛踩在泥地上。他一进门,弟弟就举着木棍冲过去,父亲笑着弯腰受罚,再从口袋里摸出几颗野山楂或半块烤红薯,塞给伸着小手的妹妹。他的手带着田埂的凉,指甲缝里嵌着黑褐色的泥,却能把烤红薯捂得温热馨香。母亲在灶间喊“快洗手吃饭”,父亲便牵着弟妹往水缸走,月光跟着他们挪,在地上拖出一串晃悠悠的影子,像一串没系好的风筝。

晚饭简单得很,一碗红薯稀饭冒着热气,一碟腌萝卜脆生生的,偶尔能见到一盘炒鸡蛋,蛋黄金澄澄的亮眼。母亲总把最大块的鸡蛋夹给弟妹,他们就着月光小口啃,嘴角沾着黄渍,像两只偷吃东西的小耗子。父亲端着粗瓷小碗抿酒,咂咂嘴,再夹一筷子萝卜下饭。我不爱吃萝卜,总偷偷把它埋在稀饭底下,母亲看见了也不骂,用筷子挑出来自己吃掉,再往我碗里多盛一勺软糯的红薯。月光从门框溜进来趴在碗沿上,泛着薄薄一层银辉,稀饭的热气混着月光往上飘,模糊了母亲鬓角的碎发。

有回妹妹半夜发烧,小脸烧得通红像颗熟透的柿子。父亲去邻村帮人盖房子了,母亲急得团团转,把家里的薄被都裹在妹妹身上,又用酒精棉细细给她擦手心脚心,可妹妹还是哼哼唧唧哭。我蹲在门槛上,看母亲背着妹妹往村医家走,月光把她们的影子叠在一起,母亲的影子显得格外高大,一步一晃踩在月光里,像踩在松软的棉花上。弟弟吓得直哭,我紧紧牵着他的手跟在后面,看母亲的布鞋在石板路上踏出“沙沙”响,月光把路面照得发白像铺了层薄霜,脚踩上去凉丝丝的,却不敢停歇。等从村医家回来天快亮了,母亲的后背被汗湿透贴在身上,像块深色的补丁,妹妹在她背上睡得安稳,嘴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珠。母亲把妹妹轻轻放在床上,挨着门槛坐下喘气,我递过去一碗凉水,她喝了一口笑着摸我的头:“还是老幺懂事。”月光这时淡了些,在她眼角的细纹里流转,像藏着一汪浅浅的泉。

夏天的月光最热闹。晚饭后,父亲会把竹床搬到院子里,用井水擦一遍,凉得能冰着屁股。我们三个挤在上面,父亲给我们讲故事:月亮里有棵桂花树,树下有只玉兔捣药;牛郎织女隔着银河,只有七夕才能相见。弟弟总追着问:“银河里的水,是不是比村东头的河还深?”父亲就笑:“等你长大了自己去看看。”妹妹指着月亮说看见嫦娥在跳舞,我们就都仰着头看,看了半天只看见月亮里一团模糊的黑影,像块没洗干净的墨渍。母亲坐在门槛上纳鞋底,线穿过布面“嗤啦嗤啦”响,她的顶针在月光下闪着亮,像颗小星星。竹床被我们压得“咯吱咯吱”叫,父亲拍一下弟弟的屁股:“别乱动,再动床要塌了!”弟弟老实一会儿,没过多久又跟妹妹在竹床上滚作一团,月光也跟着他们滚,在竹床上洒下一片碎银似的光。

冬天的月光就安静多了。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呜呜地哭,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们早早钻进被窝,母亲睡前会给我们掖好被角,她的手带着针线的涩味,轻轻拍着我们的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月光从窗棂钻进来,在被面上画出格子样的亮斑,像谁贴了层薄薄的银纸。有时雪下得大,第二天开门,门槛外堆着厚厚的雪,月光照在雪上亮得晃眼。弟弟拉着我去堆雪人,用木炭做眼睛,用胡萝卜做鼻子,雪人站在月光里,像个沉默的哨兵。父亲这时会出来扫雪,扫帚划过雪地“簌簌”响,他的脚印在雪地上排成一串,月光落进去,像撒了把碎钻。

去年回老家,那道木门槛还在,被岁月磨得光滑温润,像块上好的玉。我又坐在上面,看月光像四十多年前那样落下来,落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落在灶间积了灰的铁锅上,落在窗外那棵半枯的桂花树上。恍惚间,母亲生前的身影就站在眼前,她端着杯热水走过来,声音有些沙哑:“夜里凉,喝点热的。”她鬓角的白,比月光还亮。我接过杯子,热气模糊了眼睛,忽然明白,这么多年月光一直守在这门槛上,像母亲的目光,从未离开。无论我们走多远,总会在某个夜晚,它悄悄落在我们的梦里,带着红薯稀饭的香,带着粗瓷碗的温,带着那些再也回不去、却永远忘不掉的时光。

门槛上的月光从来都不是冷的。它藏着一家人的烟火气,藏着弟妹的吵闹声,藏着父母沉甸甸的牵挂,藏着一个孩子对岁月最温柔的记忆。它像一匹不会褪色的锦缎,把四十多年的日子织在一起,无论隔着多少山水、多少风霜,只要一想起,就觉得心里暖暖的,像被那片月光轻轻拥着,从未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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