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黄国文的头像

黄国文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1/23
分享

萝卜的往事

四十多年前的冬天,风是野的,顺着窗缝往屋里钻,呜呜地嚎。菜地里的萝卜埋在冻土下,覆着层薄霜,像一群贪睡的胖娃娃,非得等一场大雪才肯醒。母亲总念叨:“咱这地方的萝卜怪,没经雪水浸过,那股子甜就藏得严严实实。”这话从秋末说到冬深,直到雪花簌簌落满菜地,她才拎起竹篮往田里去,脚步轻缓:“该请‘白人参’上桌了。”

没下雪的萝卜脆是脆,却带着点冲劲,像没开窍的愣头青;雪一落就换了模样——雪片子打着旋儿铺在菜地,给萝卜盖了层蓬松的白棉被。太阳一出,雪水顺着泥土缝往下渗,像给萝卜喂了蜜。父亲扛着镢头下地,咚一声插进冻硬的土块,带起的泥团里,滚出个圆滚滚的萝卜,裹着湿泥,头顶的绿缨子还挂着冰碴,透着股精神头。我和弟弟跟在后面,踩着雪水汇成的水洼啪嗒啪嗒响,眼睛直勾勾盯着父亲的竹筐,心里早把萝卜炖肉的醇厚、凉拌萝卜丝的清爽勾了出来。

母亲手巧,对付雪后萝卜总有两样本事。炖肉切滚刀块,凉拌就切细萝卜丝——她把洗净的萝卜竖在案板上,左手稳稳按住,右手握刀当当当往下切,节奏匀得像打拍子。雪后的萝卜瓷实不打滑,母亲手腕轻轻一转,就切出细溜溜的丝,根根长短匀称、宽窄如挂面,堆在案板上白花花的,像落了层新雪。偶尔有几根略粗的,她便捡出来:“这个炖肉更入味。”

这时候,野葱该登场了。雪刚化透,田埂边冒出星星点点的绿,细茎顶着小巧的葱头,香味比家葱烈,还清透。弟弟总爱跟着母亲去挖,小手冻得通红,攥着小铲子不肯松,挖出一棵就高高举起:“娘,这个最大!”母亲笑着把野葱捋净泥土,在案板上咚咚咚切碎,和萝卜丝拌在一起,撒半勺盐,滴几滴香油——那香味太勾人,院子里的麻雀都多飞两圈,隔着窗缝往屋里瞅,像是也想分一口鲜。

凉拌萝卜丝端上桌,是冬天里最清冽的甜。脆生生的萝卜丝嚼起来咯吱咯吱响,混着野葱的辛辣,一点不寡淡。我和弟妹抢着伸筷子,瓷碗沿被碰得当当响,弟弟嘴里塞得鼓鼓的,含混不清:“比肉还好吃!”母亲坐在旁边看着我们笑,自己也夹一筷子,眉眼都舒展开:“这才是萝卜的本味,雪水养出来的,就是不一样。”父亲就着萝卜丝喝小酒,抿一口酒,夹一筷子菜,点点头:“冬吃萝卜夏吃姜,这话真没说错,就着这菜,能多喝两盅。”

母亲还会把萝卜丝晒成干。切好的萝卜丝摊在竹匾里,搁在屋檐下,北风一吹,几日就变得干硬,像金黄的细柴。收进陶罐密封,开春泡软了,和腊肉同炒,萝卜干吸足了肉香,嚼起来韧劲十足,满口都是阳光与风雪搅在一起的味道。我总爱偷偷抓一把塞进嘴里,慢慢嚼,越嚼越香,像吃什么稀罕零食。

炖萝卜的炉子支在厨房西南角,炉膛里的青冈紫禾燃得通红,像埋着几颗小太阳。母亲架上黑铁锅,从房梁摘下腌好的腊肉——那是秋里腌的,经烟火熏得油亮,像块深褐色的琥珀,切成块扔进锅里,油星子滋滋地跳,肉香混着柴烟味漫开来,成了冬天最勾人的气息。弟弟踮着脚往锅里瞅,被母亲用锅铲轻轻敲了下手背:“馋猫,等萝卜下锅才叫真的香。”

果然,雪后的萝卜一倒进锅,哗啦一声,水汽腾地冒起来,清甜味裹着肉香,愈发浓郁。母亲撒把盐,倒半碗清水,盖上锅盖,锅沿立刻冒出白白的热气,像给铁锅戴了顶毛茸茸的白帽子。我和弟妹围着火炉转,妹妹数着炉盖上的花纹,弟弟盯着锅盖缝里钻出来的热气,咂着嘴:“闻着比糖块还甜。”母亲坐在火炉边纳鞋底,线穿过布面嗤啦响,眼睛却时不时瞟着锅,嘴角噙着笑,也在盼着那口热汤。

开锅时的香,能把半条街的人都勾来。母亲掀开锅盖,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香涌出来,肉香沉在底下,萝卜的甜浮在上面,像一层暖雾,把整间屋子都罩住了。雪后的萝卜吸足了肉汁,变得半透明,咬一口,软软糯糯,那股甜从舌尖一直漫到嗓子眼里,竟把肉的风头都盖了过去。父亲端着粗瓷碗,夹起块萝卜咂咂嘴:“看看,这才是‘白人参’的本事,雪水一养,比啥补品都强。”

我们三个抢着喝汤,弟弟端着碗呼噜呼噜喝得急,汤汁顺着嘴角往下淌,像挂了串亮晶晶的珠子;妹妹小口小口抿着,却把碗里的萝卜都挑着吃了,轻声说:“萝卜比肉好吃,甜丝丝的。”我最爱用汤泡饭,米粒吸饱了汤汁,嚼起来又香又甜,连碗底都要用舌头舔干净。母亲坐在旁边,自己碗里只有几块萝卜,却总把肉往我们碗里夹:“我爱吃萝卜,雪润过的,吃着舒坦。”

有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母亲怕萝卜冻坏,拉着父亲去地里抢收,两人踩着没膝的雪,把萝卜一个个刨出来,用草绳捆着背回家,棉袄都湿透了,贴在身上像冰壳子。那天,母亲除了炖萝卜猪蹄汤,还特意切了盘萝卜丝,野葱是从雪窝里刨出来的,带着冰碴子就切碎了。萝卜丝脆得像玻璃,野葱辣得人直吸气,我们却吃得更香,弟弟捧着碗烫得直呵气,却舍不得放下:“娘,这萝卜比过年还香。”母亲笑着给他擦嘴角,自己冻红的手在炉火映照下,暖得像块红炭。

后来离开老家,吃过不少地方的萝卜,圆的长的、红的青的,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切丝拌葱,却总吃不出当年那股野葱混着雪后萝卜的鲜。前阵子回老家,老表送了袋刚从雪地里刨出来的萝卜,我照着记忆切细丝、挖野葱凉拌,那股熟悉的香突然就把四十多年前的日子勾了回来——厨房西南角的火炉,母亲切萝卜丝的当当声,弟弟抢菜时的笑声,父亲就着萝卜丝喝酒的满足……

只是再也没人笑着喊我“快趁热吃”了。父母早已不在,那把磨得锃亮的菜刀也不知遗失在了何处。唯有在梦里,还能回到那个飘雪的冬天:菜地里的萝卜带着雪气,母亲站在案板前切萝卜丝,当当当,野葱的香混着萝卜的甜漫开来,她回头笑:“拌好了,快来吃!”我和弟妹扑过去,围着桌子把一盘子萝卜丝吃得精光,窗外的雪还在下,屋里的暖,却像永远也用不完似的。

如今再吃萝卜,总忍不住想起那场雪,想起地里的萝卜,想起母亲切的萝卜丝里野葱的香。其实哪是雪水的本事,是那年月的烟火气,是一家人围坐的暖,把寻常萝卜做成了一辈子忘不了的味道。就像现在,窗外又飘起了雪,我看着碗里的萝卜丝忽然明白,有些味道早被岁月腌成了乡愁,像雪后的萝卜,越陈,越甜。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