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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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冬日正午，太阳总算爬过了屋顶，淡金色的光穿透薄云，慢悠悠洒在菜园里，给这片白茫茫的天地镀上层暖光。积雪被晒得渐渐软了，表层先化成薄薄一层雪水，顺着菜畦整齐的纹路慢慢流，像细银带似的，悄悄渗进冻硬的泥土里，发出“滋滋”声——那是土地在寒冬里畅快喝水的动静。
枝头的雪留不住暖意，时不时有一团团从香樟树枝桠上滑落，“噗”地砸在雪地上，溅起细碎的雪沫子，转瞬又融进身下的白雪里。远处村庄已升起袅袅炊烟，青灰色的烟柱在雪雾里慢慢散开，轻飘飘往上飘，最后和天上蓬松的白云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烟、哪是云。
父亲扛着把旧木铲走在前面，木柄被岁月磨得光滑发亮，铲头还沾着去年秋天的泥土印子。母亲提着竹篮跟在旁边，篮沿缠着几根干枯的菜藤，是秋天收菜时留下的。“今天雪化了些，正好挖几颗萝卜，晚上给娃炖排骨汤。”母亲一边走，一边用手拂去竹篮上的浮雪，声音裹在寒风里，却暖乎乎的。
我攥着母亲的衣角，踩着父亲的脚印往前走，积雪没到脚踝，踩上去“咯吱咯吱”响。父亲走到老屋西北角的菜畦前停下，先用木铲轻轻拨开表层的雪，露出下面冻硬的泥土。他眯着眼打量片刻，找准位置，把木铲插进泥土里，脚往铲柄上轻轻一压，“咚”的一声，木铲就陷了进去。他慢慢撬动泥土，冻土裂开道缝，通红的萝卜顶着湿润的泥土露出来，像个害羞的娃娃，裹着层褐色“外衣”。
“娃，过来搭把手。”父亲朝我招手，我赶紧跑过去，伸手抓住萝卜叶，跟着父亲一起往上拔。“一二三！”随着父亲的喊声，萝卜“噗”地从泥土里跳出来，带着冰凉的泥，在白雪映衬下，红得格外鲜亮。母亲连忙凑过来，把萝卜放进竹篮，小心翼翼拂去上面的泥，嘴里念叨：“这萝卜长得好，水分足，炖出来的汤肯定香。”
没一会儿，竹篮就装满了，一个个红彤彤的萝卜挤在一起，喜人得很。父亲扛着木铲走在前头，母亲提着沉甸甸的竹篮，我跟在后面，雪地上留下三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像三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从菜园一直延伸到家门口。阳光落在我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寒风还在吹，我心里却暖融融的，满是对晚上那锅热排骨汤的盼头。
回到家，母亲把萝卜倒进天井坝的地上，拿起刷子一点点刷掉表面的泥。通红的萝卜在白雪映衬下，愈发鲜亮，水珠顺着萝卜纹路往下滴，落在地上很快结成小冰粒。父亲把木铲靠在墙角，转身进了厨房，开始劈柴生火。“咔嚓、咔嚓”的劈柴声，混着院子里母亲刷萝卜的“唰唰”声，在安静的冬日里，格外好听。
我蹲在母亲身边，看着她熟练地处理萝卜，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带着泥土的清香。“妈，这萝卜为啥要埋在雪地里呀？”我仰起头问。母亲停下手里的活，笑着说：“冬雪能盖住萝卜，不让它冻坏，还能让它在泥土里慢慢攒甜味，挖出来的时候，比秋天的甜好几倍呢。”我似懂非懂点点头，心里只盼着天黑，能早点喝到香喷喷的排骨汤。
傍晚时分，天空又飘起细碎的雪花，像无数片洁白的羽毛，慢悠悠落在屋顶上、天井坝里，也落在厨房窗台上。厨房里，土灶台的火苗正旺，映得母亲脸颊通红。她把处理好的萝卜切成滚刀块，放进炖着排骨的铁锅里，盖上锅盖，又往灶膛里添了几块木柴。“再炖半个时辰，汤就好了。”母亲擦了擦额角的汗，笑着对我说。
我趴在厨房门槛上，看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听着铁锅里“咕嘟咕嘟”的声响，鼻尖萦绕着排骨和萝卜混在一起的香气，肚子不由得咕咕叫起来。父亲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一边帮母亲添柴，一边给我讲他小时候在雪地里挖萝卜的事。他说，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冬天能吃上一顿萝卜排骨汤，就是最幸福的事了。我听着父亲的话，看着锅里翻滚的汤汁，忽然觉得，这样的冬日，这样的时光，格外金贵。
终于，母亲掀开锅盖，一股浓香味瞬间填满了整个厨房。乳白色的汤汁在铁锅里翻滚，萝卜块吸足了汤汁，变得软糯通红，排骨炖得软烂脱骨。母亲盛出三碗汤，放在堂屋的木桌上，外面还飘着雪花，屋里木桌上的汤却冒着袅袅热气，暖得人心里发烫。
我们一家七八口坐在木桌旁，围着热气腾腾的排骨汤，大口喝了起来。萝卜的清甜和排骨的鲜香在嘴里交织，暖意在胃里慢慢散开，顺着血液流遍全身，连身上的寒气都被驱散了。我抬起头，看着父亲和母亲脸上的笑容，看着老屋西北角被白雪覆盖的菜园，忽然明白，这冬雪盖着的菜园，不仅藏着冬日的静谧与美好，更藏着一家人最朴素的幸福。
后来，我长大了，离开家乡，去异地城市打拼，吃过无数美味佳肴，却再也没尝过那样鲜美的萝卜排骨汤，也再也没见过那样纯净的雪景、那样温暖的菜园。每当冬天来临，雪花飘落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冬日，想起父母在雪地里挖萝卜的身影，想起厨房里“咕嘟咕嘟”的炖菜声，想起那片被冬雪覆盖的菜园。
那片菜园，是我童年最珍贵的记忆，是父母对我最深沉的爱，更是我心里永远的牵挂。它像一幅淡雅的水墨画，永远定格在我脑海里；像一首悠扬的歌谣，永远在我耳边回荡；更像一个温暖的港湾，无论我走多远，只要想起它，心里就满是暖意。
我知道，故乡的菜园或许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香樟树可能已经枯萎，菜畦可能已经重新规划，可那片被冬雪覆盖的菜园，那些藏在雪地里的温暖与幸福，却永远不会消失。它会一直留在我心里，陪着我走过一个又一个冬天，提醒我，无论走多远，都别忘了故乡的味道，别忘了父母的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