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的秋天,清冽的桂花香漫过村头石板路,还缠上我放学归家的脚步。书包里揣着没看完的课本,指尖沾着铅笔芯墨痕,一拐过村口青冈树,目光立马被远处山野勾住——漫山遍野的野菊花,像谁失手打翻了金色颜料盘,从山脚铺到山腰,田埂边、石缝里都挤着细碎的花,把秋日山野染得明晃晃、暖融融。
野菊花不似牡丹张扬,也不似玫瑰娇贵,个头细碎却透着股精气神。细细的绿茎撑着巴掌大的花冠,花瓣是纯粹的金黄,像被阳光吻透的碎金,叠叠层层绕着花蕊。风一吹,花儿齐刷刷摇曳,枝叶间的清香顺着风钻进鼻腔,清清爽爽的,把放学的疲惫全驱散了。那时我总爱蹲在花丛边,指尖轻碰花瓣,软乎乎还带着晨露的湿润;不小心蹭到花蕊,会沾一身细金粉,拍都拍不掉,却笑得格外开怀。
“这野菊花是好东西,清热解毒,家用常备药哩。”母亲常坐在天井坝的竹椅上,一边帮我把采来的野菊花摊在竹匾里晒,一边念叨。我趴在旁边,看着金黄花瓣在阳光下慢慢舒展、褪去水汽,香味愈发醇厚,便接话:“一分钱不用花,满山都是,摘多少有多少!”母亲笑着点头,指尖拂过竹匾里的花:“晒好装布袋子里,谁上火喉咙疼,泡杯茶喝,比吃药还管用。”从那以后,采野菊花成了我放学路上的固定事,书包侧边口袋总被塞得鼓鼓囊囊,装满金黄花朵,也装满童年欢喜。
每天放学,我都特意绕段路钻进山野采野菊花。田埂边的长得最茂盛,一簇簇挤在枯草间,像撒在绿毯上的碎金;石缝里的更显坚韧,细茎从石缝中钻出来,顶着小花却开得精神,美得像幅真画。我蹲在花丛中,小心翼翼掐下花茎,生怕弄断枝叶,手里的花越攒越多,直到双手捧不下,才恋恋不舍塞进书包。
遇上同村小伙伴,我们就一同在花丛里穿梭,比谁采的花更黄更大。有人把野菊花插在头发上,金黄衬着黝黑发丝,格外好看;有人将花编成小花环,戴在手腕上,走一路香一路;还有人摘下花瓣撒在草丛中,笑着追逐打闹,金黄花瓣落在衣服上、头发上,连空气里都飘着甜笑。记得有次,我为采悬崖边那株开得最旺的野菊花,差点摔下去,幸好被小伙伴拉住。虽吓出一身冷汗,可捧着那朵硕大的野菊花时,心里的欢喜早已盖过恐惧。
采完花,我总会挑出最饱满金黄的几朵,小心翼翼放进书包最里层,带到学校送给最好的同学。我的同桌是文静小姑娘,扎着两个小辫子,每次接过野菊花,她都笑得眼睛弯弯,把花插进铅笔盒,整个教室都飘着淡香。有时我还分给其他女同学,大家把花夹在课本里,没过几天,书页就浸满菊香,翻开时香气扑面而来,连枯燥课文都变得有趣。有次班主任看到我们课本里的野菊花,没批评,还笑着说:“野菊花既好看又能入药,你们倒懂得利用好东西。”那天,我们捧着野菊花,笑得格外骄傲。
除了采花、送花,我还和小伙伴们在野菊花丛里做游戏。我们把花铺在地上做成“小床”,躺在上面晒太阳、闻花香、听虫鸣,不知不觉就睡着;也用野菊花喂蜜蜂,看着蜜蜂在花丛中飞来飞去采蜜,心里满是好奇;有时还把花瓣放进嘴里嚼一嚼,带着淡淡苦味,过后却有清甜余味,让人回味无穷。那些日子,山野间的野菊花,见证了我们的欢笑嬉闹,也藏着最纯粹的童趣。
每到星期天,我就拉着母亲一起采野菊花。母亲提着竹篮,我跟在旁边,一边走一边采,遇上长得旺的花丛,母亲就蹲下帮我掐花茎。她的手很巧,总能避开带刺枝叶,采到最鲜嫩的花。我们一边采一边聊天,母亲讲她小时候采野菊花的故事:那时没有零食,就把晒干的花瓣装在口袋里,想吃时拿出来嚼,是当时最特别的“零食”。我听着故事,看着身边的野菊花,忽然觉得,这小花不仅连接着我的童年,也连着母亲的过往。
采回家的野菊花,母亲会仔细挑选,去掉枯萎花瓣和杂草,再摊在天井坝的竹匾里晒。阳光好的时候,两三天就能晒干,晒干后的野菊花变成深黄色,香味愈发浓郁。母亲把花装进干净布袋子,挂在厨房屋檐下,方便随时取用。有次我感冒喉咙疼得厉害,母亲抓了一把野菊花放进茶杯,用沸水冲泡,还加了一勺蜂蜜。我捧着温热的茶杯喝了一口,淡香混着甜味顺着喉咙滑下,没多久喉咙就舒服多了。从那以后,我更坚信这小小的野菊花,是名副其实的“家用常备药”。
日子一天天过,野菊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我也渐渐长大,离开家乡去异地城市求学、打拼。城市花店有各种各样的花,牡丹、玫瑰、百合娇艳欲滴、香气浓郁,可我总觉得它们少了些什么——少了野菊花的清冽,少了山野的气息,也少了童年的味道。我也曾在超市见过包装精美的野菊花茶,价格不菲,泡出来的味道却格外寡淡,没有记忆里的醇厚清香。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我早已从懵懂孩童变成两鬓染霜的中年人,可每当秋天来临,看到路边零星开放的野菊花,或是超市里的野菊花茶,就会想起童年时光:放学路上漫山的金黄、指尖沾着的金粉、分给同学时的欢喜、母亲在天井坝晒菊花的身影,还有那杯带着蜂蜜甜味的野菊花茶。那些记忆像电影画面,在脑海里清晰浮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去年秋天,我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刚进村口,就看见熟悉的青冈树,树下石板路依旧光滑,只是多了几分岁月痕迹。我沿着小时候的路往前走,远远就望见山野里的野菊花,仍是漫山金黄,仍是清冽香气,风一吹摇曳生姿,和四十多年前一模一样。我忍不住走进花丛,蹲下指尖轻碰花瓣,熟悉的触感与香味扑面而来,一瞬间童年记忆涌上心头,眼眶不由得湿润。
夜里竟坠入一场清浅的梦,梦里我仍坐在老家天井坝的竹椅上,手中捧着一杯野菊花茶,指尖刚捏起一勺蜂蜜拌进去,清甜香气便先漫开来。抬头时,一轮圆月悬在夜空,清辉似流水般洒下,漫过天井坝的青砖,漫过竹匾里的野菊花,金黄花瓣沾着月光,连影子都透着温柔。我静静坐着,鼻尖萦绕着菊香与蜜甜,忽然恍惚——这分明是童年的模样。梦里的风带着山野气息,我忽然懂了,眷恋的不只是那杯茶,更是花瓣里的童年烂漫,是母亲曾落在我发顶的手掌,是家乡山野的清风,更是岁月珍藏的纯粹幸福。
那天晚上,我泡了一杯野菊花茶,加了一勺蜂蜜,坐在天井坝的竹椅上看月亮,闻着淡淡花香。月光洒在天井坝里,洒在竹匾的野菊花上,一切都格外宁静美好。
野菊花,这小小的金黄色花朵,没有艳丽外表,没有浓郁香气,却用它的清冽与坚韧,陪我走过童年,也暖了我一辈子。它是山野给的馈赠,是童年刻下的印记,是亲情裹着的温度,更是我心里永远放不下的牵挂。每当秋天来,看见漫山遍野的野菊花,我就想起“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可在我心里,最美的浅黄,从来都是家乡山野里的野菊花——它开在秋日的山野上,也开在我记忆最深处,永远亮堂,永远暖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