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米花里旧时光

老家的天井坝，是块长方形泥巴地，像泛黄的旧地毯，铺在几户人家屋檐中间。晴日里，青苔透着油绿，泥土混着柴禾的气息漫在空气里，闻着格外踏实。小时候最让我们惦记的，不是过年的新衣裳，也不是外婆罐里的糖，而是那声惊天动地的“嘣”响——打爆米花的来啦！

师傅像个会变魔术的旅人，不定时挑着黑黝黝的“铁葫芦”、圆竹筐、黑铁锅和几捆柴火现身。担子刚放稳，“嘭咚”一声撂下支架，消息瞬间传遍全村。我们正跳皮筋、打钢珠，立马扔下手里的玩意儿，呼啦啦围过去。隔壁刚会走路的小毛头，被姐姐牵着一摇一摆凑来，小脸蛋通红，眼睛瞪得溜圆。

不消片刻，天井坝便热闹起来。竹筐旁排起长队，大人们提着玉米粒布袋，有的揣着一小撮糖精，脸上满是盼头。我们挤在最前面，像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围着“铁葫芦”转个不停。师傅是个黝黑的中年人，手上满是老茧，指缝嵌着洗不净的炭黑。他不紧不慢地往机器里装玉米粒，“哗啦”一声顺着漏斗滑进铁肚子，撒上糖精拧紧盖，便把“铁葫芦”架到了柴火灶上。

接下来是最熬人也最期盼的时刻！师傅摇着手柄，“嘎吱嘎吱”的声响伴着柴火“噼啪”声，在天井坝里回荡。火苗舔着铁锅，映得师傅的脸忽明忽暗，也映得我们眼睛亮晶晶的。大家踮脚伸脖子，盯着转动的“铁葫芦”，仿佛能看见里面的玉米粒在悄悄鼓胀。有孩子忍不住想伸手摸，被大人一把拉开：“别碰！烫！”只好缩回手，念叨着：“快了吧？咋还不响？”

等着等着，空气渐渐变了味。淡淡的玉米香从机器缝隙钻出来，挠着鼻尖；接着香味越浓越甜，混着烟火气漫开，钻进家家户户。隔壁张大婆端着刚蒸好的红薯出来：“这香味，把馋虫都勾出来咯！”姜四爷放下锄头打趣：“师傅，你这机器是施了魔法吧？比城里买的香多了！”我们馋得直流口水，眼睛里满是渴望。

“捂耳朵喽！要响啦！”师傅突然大喝一声，声音亮得像敲锣。我们立马照做，有的捂耳留缝偷看，有的躲在大人身后露半个脑袋，调皮鬼故意松手又赶紧捂住，满脸又怕又兴奋。大人们笑着围在旁边，有的扶着竹筐，有的挡着孩子，生怕爆米花溅烫到人。

“嘣——！”

巨响像炸开一朵小春雷，震得耳朵嗡嗡响，连脚下的泥巴地都似颤了颤。滚烫的热气裹着香甜味“呼”地冲出来，白色的爆米花像飞雪、像小棉花糖，争先恐后涌进竹筐，堆起一座小小的银山。我们吓得缩了缩脖子，紧接着便欢呼起来，挤上去嗅着香味，眼睛死死盯着筐里的爆米花，恨不得立马抓一把塞进嘴里。

刚出锅的爆米花带着温热，捧在手里软软松松的。咬下去“咔嚓”一声，香甜味在舌尖散开，甜得纯粹、香得地道，还混着玉米的清香和柴火的烟火气，那独有的糖精味，是任何零食都替代不了的。我们吃得满脸糖霜，像长了小胡子，边吃边打闹。有的往衣兜塞，留着慢慢吃；我则抓一把装进妈妈缝的小布袋，第二天分给同桌，看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心里比自己吃了还甜。

打爆米花是小时候逢年过节的必备仪式。快到春节时，天井坝里的爆米花声就没断过，香味能飘出好几里地。大人们忙着备年货，我们围着机器像守岁的小馋猫。妈妈提着满袋玉米粒叮嘱师傅：“多加点糖精，孩子爱吃甜的！”师傅乐呵呵答应。出锅的“嘣”声像春节的序曲，爆米花装在大陶罐里，亲戚串门时抓一把分享，香甜配着欢声笑语，这才是年的味道。

那时候的爆米花，是童年最暖的回忆。夏天傍晚，大人们摇着蒲扇在竹椅上乘凉聊天，我们捧着爆米花在泥地上追逐打闹。有时候师傅会多给一把，大家就蹲在角落分着吃，说学校的趣事、聊长大的梦想，简单的快乐像爆米花一样饱满香甜。

如今我离开老家多年，在城里居住。超市里的爆米花口味繁多、包装精致，可再也吃不出小时候的滋味。它们少了烟火气、等待的盼头和分享的快乐，没有了那声“嘣”响和孩子们的欢呼，更寻不到那独特的糖精甜香。

前几天回老家，我特意去天井坝转了转。泥巴地依旧平整，长满了青苔，却再也看不到挑担的师傅，听不到“嘎吱嘎吱”的摇柄声，闻不到熟悉的香甜味。村里的年轻人大多搬走了，孩子们捧着手机沉浸在虚拟世界，他们没见过那样的爆米花机，没体验过捂耳等巨响的兴奋，更不知道曾有一群孩子，把这简单的糖精味爆米花，当成童年最珍贵的宝藏。

有时候做梦，我还会回到小时候的天井坝。阳光暖暖地照着，师傅摇着“铁葫芦”，柴火“噼啪”作响，孩子们围着叽叽喳喳。突然“嘣”的一声，爆米花涌出来，香甜味扑面而来，我伸手去抓，却猛地醒了，枕边只剩淡淡的失落。

天井坝的爆米花，是刻在记忆深处的味道，是童年最暖的印记。它不仅是零食，更是一段时光、一种情怀，一份简单纯粹的快乐。那独有的糖精甜香、黑黝黝的“铁葫芦”、惊天动地的“嘣”响、围着欢呼的孩子，都已消失在岁月里，只留下满满的怀念，在心底慢慢发酵，像陈年老酒，越品越香。

那些日子再也回不去了，那个热闹的场景也再也看不到了，但那份香甜记忆和简单快乐，会永远留在心里。每当想起，就像回到了阳光明媚的天井坝，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嘴角总会不自觉扬起笑容。原来最珍贵的味道，从不在食材的贵贱，而在味道里藏着的时光与情感，在那份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