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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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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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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脚步声

最先听见冬天脚步声的,是檐下那串晒干的红辣椒。秋末的风还带着三分暖,它们却已在晾衣绳上轻轻打颤,红得愈发沉实。我仰头看时,一片枯叶恰好从眼前打着旋儿落下,叶柄在砖墙上蹭出细碎的响——那是冬天派来的先遣兵,提醒我该把厚棉被从樟木箱里取出来了。

真正的脚步声,是从第一场霜开始的。凌晨五点,窗玻璃上结了层薄冰,像谁不小心泼了杯牛奶,又被指尖胡乱划开几道痕。我披衣推开门,院角的青苔冻成了暗绿色的补丁,踩上去脆生生的,像咬碎了一块冻硬的麦芽糖。菜园里的白菜裹着白绒,叶尖垂着晶亮的冰珠,风过时,冰珠相撞,叮叮当当的,倒像是冬天踮着脚走过时,裙裾上的银铃在响。

母亲总说,冬天是个慢性子的老头,走得慢,却一步一个脚印。她这话是在某个清晨说的,当时我们正蹲在灶台前烧火,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松针,火苗“轰”地窜起来,映得她鬓角的白发泛着金。“你听,”她侧耳听着窗外,“北风在扫落叶呢,这是在给冬天开路。”果然,风穿过光秃秃的枣树枝桠,发出呜呜的哨声,声势浩浩荡荡,却又透着股孤清。

我见过冬天的脚印。在田埂上,它们是被冻裂的泥块,像老人手背皲开的纹路,一道一道,深褐色的,嵌着细碎的冰碴。最有趣的是在屋檐下,一夜寒风过后,冰棱从瓦檐垂下来,长短不一,像一串晶莹的玉坠,又像冬天写下的省略号,暗示着后面还有更长的故事。

有年冬天,我跟着父亲去后山砍柴,才算真正跟冬天打了个照面。那时天刚蒙蒙亮,山路覆着层薄雪,每一步踩下去,都陷进半尺深的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像是冬天在跟我们说话。父亲扛着斧头走在前面,他的胶鞋上结着冰,裤脚沾着雪,呼出的白气在胡子上凝成霜,活像个圣诞老人。“冬天的脚,长在风里。”他忽然回头说,斧头柄在雪地上顿了顿,“你看这树,都把叶子落光了,是怕风勾住它们,拖慢了冬天的脚步。”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光秃秃的松树在风里摇晃,枝桠间漏下的天光,在雪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真像谁走过时,裙摆扫过地面留下的影子。

砍柴回来时,太阳已经爬到了山顶,却没什么暖意,像个挂在天上的铜盘,冷冷地照着。我们坐在避风的石坎上歇脚,父亲从怀里掏出个烤红薯,烫得他左右手倒腾着,嘴里“嘶嘶”地吸着气。红薯皮裂开道缝,金黄的瓤露出来,热气裹着甜香往上冒,在冷空气中凝成白蒙蒙的雾。“这红薯,是听着冬天的脚步声长大的。”父亲掰开一半递给我,“秋里下种时,它就知道冬天要来,拼命往土里扎根,把甜水都攒在肉里,就等这会儿给人暖身子。”我咬了一大口,烫得直缩脖子,甜丝丝的暖流却顺着喉咙往下淌,仿佛把冬天的寒气都冲跑了。

冬天的脚步声里,藏着许多细碎的声响。比如母亲纳鞋底的线穿过厚布的“嗤啦”声,她总在窗边坐着,阳光斜斜地落在她手上,银针在布面上起起落落,像是在跟着冬天的节奏打拍子。比如父亲修理农具时,扳手碰到冻硬的犁头,发出“叮叮当当”的响,他呵着白气搓搓手,说:“冬天把铁都冻懒了,得好好哄哄才肯动。”再比如邻家的猫,蜷缩在煤炉边打盹,偶尔伸个懒腰,爪子划过地面,留下几道浅浅的痕,简短却温暖。

有个雪夜,我躺在床上听雪。雪花落在窗台上,簌簌的,像春蚕在啃桑叶;落在院墙外的杨树上,扑扑的,像谁在抖落棉絮;落在远处的屋顶上,闷闷的,像无数只手在轻轻拍打。我忽然觉得,冬天是在跳一支圆舞曲,雪花是它的舞伴,风是它的乐师,而整个世界,都是它的舞台。凌晨时雪停了,我推窗一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屋檐上的雪堆得像棉花糖,树枝弯成了弓,连平日里最调皮的狗,都踩着自己的脚印,一步一回头地慢慢走,像是怕踩碎了这满地的月光。

冬天的脚步声里,也藏着等待的味道。母亲会把腌好的腊肉挂在屋檐下,让寒风慢慢吹透,肉皮上结着层白霜,像裹了层糖衣。她说:“等腊肉晒得能滴出油,冬天就走到一半了,离过年也就不远了。”我便每天跑去看腊肉,看着它从粉红变成深红,看着油珠顺着麻绳往下滴,在雪地上砸出小小的坑。父亲则会在院角堆柴火,劈好的木头码得整整齐齐,像一堵矮墙,他说:“柴火够烧了,冬天的脚步再慢,我们也不怕。”于是每个傍晚,厨房里都会升起炊烟,青灰色的烟柱在雪地里慢慢飘,像是在给冬天的脚步指引方向。

如今我在城里过冬,听不见屋檐下辣椒的轻颤,看不见田埂上冻裂的泥块,连雪都落得吝啬,往往刚沾地就化了。但每当寒风穿过高楼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声响,我总会想起父亲扛着斧头走在雪地里的背影,想起母亲在灶台前添柴的手,想起那些藏在风声、雪声、柴火声里的脚步。它们其实从未走远,只是变成了记忆里的暖,藏在腊肉的香里,藏在饺子的热里,藏在每个寒冷的清晨,提醒我:冬天的脚步虽然沉,却总能踩出温暖的印记;虽然慢,却从未停下过走向春天的路。

昨夜又起了风,我裹紧外套站在阳台上,看路灯下的落叶打着旋儿飞。忽然听见楼下传来“咯吱”一声,原来是个孩子踩着结冰的水洼在跑,他的笑声脆生生的,像冰块碎裂的响。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冬天的脚步声,其实一直在我们心里——它是母亲手心的温度,是父亲酒杯里的暖,是我们在寒冷中彼此依靠的模样,是岁月里最踏实的回响。只要我们还在等待,还在守望,还在为彼此点燃一炉火,冬天的脚步再冷,也能走出春天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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