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被春风吹醒的,是瓦缝里的烟。冬雪还在檐角挂着最后几串冰棱,像没来得及收的银帘子,灶膛里的柴火却已换了性子——不再烧烈性子的松枝,母亲开始添去年的麦秸,火舌舔着它们,“沙沙”响,像谁在耳边轻声絮语。烟从瓦缝里钻出来,也没了冬天的沉滞,倒像被春风蘸了水,轻飘飘的,在半空打个旋,就跟着风往南去了。这是春天递来的帖子,封皮上沾着麦秸的清香。
老家的瓦房还是那几间旧的,瓦缝里藏着去年的烟灰,像位守了一冬的老者,终于舒展了眉头。春风顺着瓦缝溜进去,没了冬天“呜呜”的哭腔,倒带着笑意,“簌簌”地跟柴火打招呼。母亲比往常起得早,天刚蒙蒙亮,就挎着竹篮去院角菜畦掐菠菜,露水打湿了她的布鞋,鞋面上沾着新鲜泥土。“你闻,”她把菠菜扔进灶台瓷盆,“瓦缝里的烟混着青草气,春天真的来了。”
灶膛里的麦秸是新晒过的,带着阳光的暖意,一烧就冒清甜的香。这香味混着锅里菠菜蛋汤的鲜,从瓦缝飘出去,往村里漫,引得邻家的鸡“咯咯”叫着,往我家院墙边凑。母亲掀开锅盖,白汽“腾”地涌上来,撞在房梁上,又顺着椽子往下淌,在窗玻璃上凝成水珠,顺着玻璃滑下,像谁在上面画了道歪扭的小溪。
我最爱看炊烟在春日晨光里,从瓦缝里钻出来“散步”。太阳刚爬过东边墙头,金晃晃的光洒在烟上,把灰扑扑的烟染成淡金色,像在瓦檐下扯了根金丝带。父亲扛着锄头去菜园翻地,锄头划开冻土的“咯吱”声,混着灶膛麦秸的“沙沙”声,正是春天在哼小调。他翻到地头,总会往瓦房望一眼:“这瓦缝里的烟飘得远,能把春天的信捎给地里的种子。”
地里的种子果然醒了。去年埋的蒜瓣顶破地皮,冒出嫩黄的芽,被瓦缝飘出的烟影罩着,像盖了层薄被。有次我偷偷把几粒南瓜籽扔进灶膛边的灰烬,想让它们沾点烟火气,母亲看见了,笑着捡出来:“傻娃,春天的种子不用烟催,风一吹,雨一淋,自己就蹦出来了。”
清明前后的瓦缝最热闹。村里家家户户的瓦房上,瓦缝里一缕接一缕冒起炊烟,烟里混着各家蒸青团的艾草香、煮鸡蛋的腥香,还有新摘香椿芽炒出的辣香。母亲这天会蒸糯米青团,石臼捣艾草的“咚咚”声,配着柴火的“沙沙”声,像在给春天敲鼓。我蹲在灶前添柴,看火苗把锅底映得发红,青团在笼屉里慢慢鼓起来,艾草香从笼布缝里钻出来,混着炊烟从瓦缝飘上天,连飞过的燕子,都要在瓦檐上盘旋两圈,似在闻这春天的味道。
“清明的烟,从瓦缝飘出去,能引着先人回家。”祖母坐在院中的竹椅上择菜,手指沾着艾草绿汁,“你看这烟往东南飘,那边是老坟地,先人闻着香味,就知道家里在盼他们。”我顺着她的目光看烟,果然慢悠悠往东南去,像条会走路的丝带,一头拴着我家瓦房的瓦缝,一头牵着远处的麦田。麦田里的荠菜开了星星白花,被烟影扫过,像撒了把碎银。
有年春天来得急,前几日还穿棉袄,一场春雨过后,风里就带了暖意。母亲把过冬的棉被抱出来晒,搭在院中的晾衣绳上,被单的褶皱被风吹开,像在半空铺了块花布。瓦缝里的烟也更轻了,刚冒出来就被风吹散,碎成点点灰屑,落在棉被上,像撒了把细沙。母亲收被子时,拍打着被面,“噗噗”声里,混着阳光的暖、艾草的香,还有瓦缝炊烟的味道。
那天晚饭是荠菜豆腐汤,荠菜刚从地里挖的,带着泥土腥气,豆腐是村头磨房新做的,嫩得能掐出水。汤香混着炊烟从瓦缝飘向村里,隔壁王婶端着碗走过来:“你家瓦缝里藏着啥宝贝?烟香得人脚都挪不动。”母亲笑着往她碗里舀汤,白汽在她脸上绕了圈,留下细碎水珠,像沾了春天的露水。院墙外的柳树抽出新芽,绿得发亮,炊烟从瓦缝飘出,掠过柳梢,像给柳树系了条浅色丝带。
后来在城里过春天,高楼间没有瓦房,更没有瓦缝里的炊烟。楼下早餐摊飘着油条香,却总觉得少点什么。有次去公园散步,看见柳树抽芽,忽然想起老家的瓦房,想起那缕从瓦缝飘出的烟——混着麦秸香和青草气,在春日阳光里飘啊飘,把整个村子都裹进暖融融的香里。
前几日竟梦回老家,瓦房依旧立在院中央,瓦缝里还飘着炊烟,只是母亲换了新割的油菜秆当柴火,烧起来“噼啪”响,烟里裹着油菜的清苦香。她就站在灶前炖排骨,锅里的汤“咕嘟咕嘟”翻滚,白汽从锅盖缝里挤出来,顺着椽子往瓦缝钻,在我眼前晃悠悠飘着。恍惚间,那缕淡金色的烟又从瓦缝里钻出来,在晨光里慢悠悠游荡,父亲扛着锄头在菜园翻地的身影清晰可见,母亲掐菠菜时沾着露水的布鞋,也还沾着院角菜畦的新鲜泥土。
原来瓦缝里的炊烟从不是烟,是春天写在瓦房上的诗,是村里藏着的暖。它藏在麦秸的沙沙声里,在菠菜蛋汤的鲜香里,在一家人围坐的热乎气里。就算走得再远,只要想起这缕混着青草气的烟,就像被春风拂过心尖,一下子回到那个有瓦房、菜园、麦秸,还有母亲笑容的春天。
此刻在城里的厨房炒青菜,抽油烟机“嗡嗡”转着,可我总觉得,有缕带着麦秸香的烟从记忆里飘出来,顺着春风往天上飞。它飞过老家的瓦房,飞过瓦缝,飞过院角菜畦,飞过母亲在灶前忙碌的身影,最后落在我鼻尖——带着青草的凉,又带着烟火的暖。那是春天的脚步声,裹着家的香,轻轻巧巧,踩进了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