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吹过稻田

最先察觉秋风的，是檐角那串干透的玉米。它们在木钩上晃了整月，秋阳把玉米粒晒得金硬，直到某天午后，风裹着点凉意掠过，玉米串突然“哗啦”响起来，像谁在耳边摇着把碎金做的铃——这是秋天递来的帖子，说稻田该等着被检阅了。

我家的稻田在老宅西北边，顺着坡地铺下去，活脱脱一块被阳光浸透的黄绸。站在田埂上望，稻穗沉得压弯了腰，穗尖垂着的谷粒饱满得发亮，风一吹，整片田就泛起波浪，“沙沙”声从东头漫到西头，像是无数只手在轻轻拍打着绸缎。父亲总说，秋风是稻田的老朋友，每年这时候都来帮忙，把谷粒里的水汽吹得干干净净，好让它们在仓里安安稳稳过冬。

清晨的稻田最是热闹。露水还凝在稻叶上，风一吹，水珠就顺着叶尖滚下来，“嗒”地砸在泥土里，惊起几只跳虫。我跟着父亲去割稻，他的镰刀磨得雪亮，“唰”地挥下去，一丛稻子就齐整整卧倒在臂弯里。父亲的草帽沿沾着草屑，直起腰擦汗时，风正好穿过他敞开的衣襟，把汗味混着稻秆的清香送过来——那味道像刚蒸好的新米，带着阳光晒过的暖，又裹着泥土焐着的甜。“你听，”他把稻子捆成束，“稻穗在跟风说话呢，说它们等这一天等了三个月。”

果然，风卷着稻浪涌过来，稻穗互相碰撞，发出细碎的“簌簌”声，真像一群孩子凑在一块儿说悄悄话。有几粒熟透的谷子被风吹落，落在我的鞋面上，圆滚滚的，带着点温乎气。我捏起来看，谷壳上的纹路像老太太脸上的皱纹，每一道都刻着夏天的雨、秋天的阳。父亲说这是稻田在留种：“风带着它们往土里钻，明年春天，就又长出一片新绿来。”

正午的太阳还有点烈，但风里已经藏了秋的性子。母亲提着竹篮来送午饭，蓝布头巾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振翅的蝴蝶。她把装着南瓜粥的瓦罐放在田埂上，粥香混着稻花香漫开，引得几只麻雀在旁边蹦跳着啄食。“快吃，风要变向了。”母亲往我碗里夹着腌萝卜，“东南风送暖，西北风就该带凉了，等刮上三天西北风，稻子就得全割完。”正说着，风果然转了方向，吹得稻浪往回涌，刚才还朝西倒的稻穗，这会儿全齐刷刷向东歪，像列队的士兵在换岗。

我见过风在稻田里画的画。有次蹲在田埂边系鞋带，抬头看见风扫过的地方，稻穗倒伏的弧度连成一串弧线，像谁用金粉在绿毯上描了道波浪；又有时，风打着旋儿过，稻子就绕着圈儿晃，圈中心的几株却纹丝不动，像舞台中央的领舞者，周围的稻穗都围着它跳圆舞曲。最妙的是傍晚，夕阳把稻穗染成橘红色，风一吹，稻浪的阴影在地上流动，像一大群金色的鱼在水里游，连空气里都飘着点醉人的暖。

割稻子累了，我们就躺在田埂上歇脚。稻茬扎着后背，有点痒，风贴着地面溜过去，带着稻叶摩擦的“沙沙”声，像谁在耳边哼着不成调的歌。父亲卷了支旱烟，烟叶的呛味混着风里的稻香，倒生出种特别的安稳。他指着远处的河说：“你看那河水，夏天时急吼吼地跑，秋风一吹，就慢下来了，跟这稻子一样，该沉下来的时候就得沉。”河水确实静了，水面像块磨亮的铜镜，风拂过，只起几道细痕，倒映着天边的云——云也走得慢悠悠的，像是怕搅乱了这满田的金黄。

有年秋天来得陡，头天还穿单衣，第二天风就裹着冷意撞上门。我和父亲去抢收最后一片稻子，风把稻穗吹得“呜呜”响，像是在哭。父亲的胶鞋陷在泥里，拔出来时带着串泥块：“这风是催我们呢，再慢，谷子就得落在地里喂耗子。”我们弯着腰割，风往领口里钻，冻得人直打哆嗦，可手里的稻穗握得更紧了。割到傍晚，总算把最后一捆稻子装进箩筐，风突然小了，夕阳从云缝里漏出来，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父亲肩上的箩筐闪着金，像挑着两座小金山。

回家的路上，父亲挑着箩筐走在田埂上，箩筐绳压在肩上，发出“咯吱”的响。稻穗上的碎粒被风吹下来，落在脚边，很快就有蚂蚁爬来搬。父亲脚步沉稳，哼起了他年轻时的调子，风把歌声送出去老远。稻田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割过的稻茬立在地里，像排着队的小士兵，风一吹，就轻轻点头，像是在说“明年见”。

如今稻田早被改成了竹林，我再回去时，站在坡上望，满眼都是亭亭玉立的竹子，风一吹，叶子“哗哗”响，却再没有稻浪那沉甸甸的起伏。但每当秋风起，我总想起那些割稻的日子——想起父亲草帽上的草屑，母亲蓝头巾上的稻花，想起风里混着的汗味与米香，想起稻穗在风里说的悄悄话。

其实秋风从未离开，它只是换了种方式停留。在晾谷场的竹匾里，它把谷子吹得翻来覆去，筛掉碎壳；在厨房的米缸里，它混着新米的香，提醒我们日子的踏实；在每个起风的清晨，它穿过窗棂时，总带着点稻田的记忆，像位老朋友在耳边说：“那些饱满的、沉甸甸的时光，都好好收着呢。”

前几日路过菜市场，看见摊位上摆着新米，装在布袋子里，颗颗圆亮。我买了袋回家，淘米时，水珠溅在手上，带着点凉意，恍惚间竟像听见了风穿过稻田的声响。原来有些风景会变，但风里藏着的记忆不会——那片金黄的稻浪，那些弯腰的身影，那混着阳光与泥土的香，早被秋风酿成了酒，藏在岁月里，越久越醇厚。

此刻窗外正刮风，我捧着碗新米粥，热气模糊了眼镜片。风卷着落叶打在玻璃上，“沙沙”的，多像当年稻穗说话的声音。我忽然懂了，秋风哪里只是吹过稻田，它吹过的，是我们沉甸甸的日子，是每粒种子从发芽到饱满的等待，是每个普通人在时光里埋下的希望。那些被风吹过的痕迹，最后都长成了生命里最踏实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