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归根的温柔

秋风卷着黔北山野的凉意，漫过老宅西北边时，我正蹲在父亲的坟前，把一捧深褐的青冈树叶轻轻撒在坟头。叶片带着锯齿状的边缘，像父亲磨得光亮的算盘珠，沾着田埂的湿土气，一片叠着一片，把坟头铺成了块带着山野肌理的绒毯。这是父亲走后的第四十二个年头，每回回来，总觉得他没走远——就像这山野里的落叶，不管飘到哪，终会落回根下，把最软的念想，藏在故乡的泥土里。

老家的老宅窝在黔北的山褶子里，西北边那棵香樟，两个人伸手才抱得过来。春天嫩红的新叶冒头，老叶子就簌簌往下掉，新绿叠着深绿，像极了父亲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褂子；夏天枝叶密得不透风，撑出老大一片凉荫，父亲从地里回来，就坐在树下歇脚，我捧着他找给我的旧课本在旁边蹭凉，他拿起放在背兜里的算盘，坐在香樟树下噼啪拨弄，教我念“一上一、二上二”：“学会算盘，心里就有本明白账，做人做事才不糊涂。”算盘珠的脆响混着树上的蝉鸣，成了盛夏里最安神的调调；秋天偶尔有几片泛黄的香樟叶飘下来，父亲扫起来堆在灶房角，晒干了引火，淡淡的樟木香混着烟火气，漫得满屋子都是；冬天的香樟树，那些未落的老叶凝着深郁的墨绿，带着经霜后的韧劲，就连偶尔飘落的几片，也打着轻旋落在院坝、墙根，悄悄铺出一层薄毯。这份落叶归根的静气，早跟着冬日的寒风与暖阳，一点点渗进了老宅的角角落落。

父亲的手是我见过最厚实的，指关节有些变形，满是老茧，偏能给我最踏实的暖。小时候家里紧巴，我的玩具都是他亲手做的：木头削的陀螺，抽一下能嗡嗡转老半天；竹条编的小篮子，装我捡的石子和野果正好；还有用麻绳扎的秋千，就挂在香樟树枝上，我荡得老高时，他总在底下稳稳扶着，嘴里念叨“慢点，别摔着”。农闲时，他把算盘摆到堂屋中央的木桌上，大手裹着我的小手，一起拨弄那些冰凉的珠子，他指尖的老茧蹭着我的掌心，糙得很，却暖乎乎的。我总盯着珠子发呆，看它们在他手里跳来跳去，噼里啪啦几声，家里的收支、地里的收成就都算清了。我算错了他也不骂，只用指节轻轻敲敲我的额头：“再想想，账要算细，路才走稳。”太阳洒在他手上，老茧泛着淡淡的光，那是日子磨出来的印子，更是藏在落叶与烟火里的疼惜。

父亲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黔北的山地坑坑洼洼，耕种格外费力气，他从没抱怨过一句。春天戴草帽在地里播种、浇水，汗顺着脸往下淌，滴进泥土里，润着刚冒芽的禾苗；夏天顶大太阳除草、杀虫，皮肤晒得黝黑，脸上总挂着笑；秋天弯腰割稻谷、掰玉米，把沉甸甸的庄稼运回老宅，堆在院坝里晒干脱粒，再坐在石桌前用算盘一笔一笔记着；冬天也不闲，要么在屋里修农具、理种子，要么背背篓上山砍柴，为来年耕种做准备。他常说：“人勤地不懒，肯下力气，就一定有收成。”这话像粒种子，跟着落叶扎进我心里，让我从小就懂，做人做事得踏踏实实。

1983年正月二十三，春寒未消，细雨霏霏，青冈树叶簌簌落满老宅西北边的山林，父亲走了。我跪在坟前哭得撕心裂肺，觉得天塌了，以后没了依靠。可日子一天天过，渐渐明白他没真正走远——他教的算盘口诀还在耳边响，提醒我做人要明事理、守本分；他的勤劳善良刻在我骨子里，让我走多远都不敢忘本；就像这山野的落叶，就算离了枝头，也会化作春泥养着大地，他的爱与教悔，早成了我生命里最结实的根。

这些年在外漂泊，走了不少地方，见了不少风景，心里最牵挂的，还是老家这片土地、老宅的旧物件，还有屋角那张漆皮掉了的算盘。累了、迷茫了，就想起父亲的笑容，想起他教我打算盘的模样，想起他说“账要算细，路才走稳”的叮嘱，心里就又有了劲。我知道，不管飘到哪，父亲都在天上看着，故乡的泥土、老宅西北边的落叶，都牵着我和他的念想。

今年秋天再回老宅，院墙虽斑驳，依旧稳稳立着，老宅西北边的香樟树也还挺拔，只是树干上又多了几道深深的年轮。父亲坟前长满了草，我小心翼翼拔掉，坐在坟前静静往远处看。秋风一吹，香樟叶沙沙响，青冈树叶打着旋落在我肩头，像父亲的手掌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恍惚间，好像看见他站在院坝里，手里拿着那把旧算盘，脸上带着笑，轻声说：“孩子，慢点，别摔着。”

我站起身，捡起脚边一片青冈树叶，边缘的锯齿还带着韧劲，纹路像极了父亲手上暴起的青筋，刻满日子的痕迹。走进老宅，屋角的算盘还在原来的地方，珠子依旧光亮，仿佛还留着他指尖的温度。轻轻拨了一下，噼啪声穿过时光，像他的声音在耳边绕。握紧树叶，像握住了他的手，握住那份沉甸甸的爱——父亲就像这片落叶，归根入土，把温柔的念想藏进故乡的泥土；而我，像只系着线的风筝，不管飞多高、走多远，故乡、老宅和他的爱，永远是牵着我的那根线。

夕阳西下，余晖给黔北山野披了层金色纱衣。我在父亲坟前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进老宅。放在堂屋角落的算盘落了层灰，却依旧在那静静等着。我知道还会回来，因为这里是我的根，是心的归宿。

落叶归根，是命，更是藏在岁月里的温柔。父亲的爱，就像这年年飘落又归根的青冈叶，越过风雨，穿过岁月，一直陪着我、暖着我。我会带着这份爱与牵挂，踏踏实实地往前走，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辜负他的期望，不辜负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更不辜负老宅里那些藏在落叶与烟火中的暖和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