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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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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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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手艺里藏岁月

黔北农村的晨光刚漫过田垄,父亲的算盘已在堂屋木桌上“噼啪”作响。那是改革开放初期的清晨,政策松快了,村里人忙着侍弄责任田、盘算营生,老手艺的温度,就藏在这脆生生的声响里,在母亲纳鞋底的棉线中,在篾匠师傅翻飞的竹篾间,跟着炊烟袅袅升起,伴着星月静静落下。

父亲是村里的“账房先生”,算盘手艺过得硬。分田到户后,谁家算收成、核账目,都爱往我家跑。他那把红木算盘,边缘让岁月磨得发亮,算珠红得透亮,像浸足了桐油般温润。每到秋收过后,或是有人家做些小买卖要清账,父亲把算盘往木桌上一放,拇指食指捏住算珠,轻拨重推间,“噼啪”声在堂屋里荡来荡去,混着新谷的清香、红薯干的甜醇,还有乡亲们眼里藏不住的盼头——盼着日子能越过越红火。我总爱趴在桌边,下巴垫着胳膊看,干巴巴的数字经他手一拨弄,就成了各家各户的实打实收成,成了我们这些孩子盼了又盼的水果糖、花布衫。

父亲教我打算盘,先练指法:“拇指拨下珠,食指拨上珠,要稳、准、快。”他声音沉实得像田埂上的老黄牛,“现在政策好,学门本事有用,算盘练精了,往后种地记账、出去做事都用得上。”我指尖笨笨的,一拨动算珠就“哗啦啦”乱响,父亲从不恼,只用粗糙的大手握住我的手,一点点领着动。他手掌满是老茧,指关‘节有些变形,摸起来糙如老树皮,却暖烘烘的裹着体温。渐渐的,算珠听话了,“噼啪”声也有了章法。父亲说:“算盘是老祖宗传下的宝贝,能算账,更能教人做人。算珠上五下一清二楚,做人也得心里有杆秤,明明白白不糊涂。”

母亲的手艺是纳鞋底、做布鞋。那时候物资渐渐丰富,但手工布鞋仍是村里孩子最体面的穿戴,一双合脚的布鞋,能让我们在学堂里挺直腰杆。她打布壳向来仔细,把穿旧的粗布衣裳拆洗干净,兑上稠稠的面浆,一层层粘在堂屋土墙上晾干,就成了结实耐穿的布壳。有时供销社进了花布边角料,母亲会攒着零钱买回来,衬在鞋底里,说“让孩子脚上也沾点喜气”。晴天里,土墙上贴满各色布壳,红的、蓝的、带碎花的,像一幅幅花花绿绿的画,在太阳下泛着柔光。布壳干透了,她就按我们姐妹的脚型剪出鞋底,叠上三四层,拿过棉线,一针一针密密地纳起来。

母亲纳鞋底爱坐在门槛边的小板凳上,膝盖垫块旧布,手里捏着穿了粗棉线的银针。眼睛离鞋底极近,眉头微微蹙着,神情专注得像在摆弄什么稀世珍宝。针线在她指间翻飞,“嗤啦”“嗤啦”的穿线声,像春蚕在悄无声息地啃桑叶。线脚密密麻麻,细得像撒在鞋底的小脚印,她常常纳到深夜,煤油灯昏黄的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土墙上,像一尊默默做事的石雕像。我总爱坐在她身边,要么帮着理理散乱的棉线,要么听她讲过去的旧事——她小时候没鞋穿,光着脚在田埂上跑,脚底板磨得全是茧;外婆教她纳鞋底时说“手艺在手,饿不着口”。母亲一边纳鞋一边念叨:“纳鞋底得用心,针针扎实才耐穿。做人也一样,一步一个脚印才走得稳,日子好了,这份踏实劲可不能丢。”

母亲做的布鞋,鞋面是藏蓝色粗布,有时会用白线绣个简单的梅花纹,洗得发白却浆得挺括,鞋底的针脚密如芝麻。穿在脚上软乎乎的,像踩着晒透了太阳的棉花,一股暖意从脚底直窜心里。走田埂不打滑,跑晒谷场能尽情撒欢。我穿着它去上学,同学们都羡慕鞋子的结实好看;穿着它去赶集,能在供销社门口多看两眼新到的连环画。鞋尖磨破了,母亲就找块颜色相近的布补个整齐的补丁;鞋底磨薄了,她就再叠一层布壳重新纳。这些带着补丁的布鞋,缝缝补补陪着我长大,每一针每一线都裹着母亲的疼爱,藏着那个年代对美好生活的真切向往。

村里的篾匠李师傅,手艺在十里八乡都有名气。改革开放后,他不光给乡亲们编粪箕、竹席这些农具,还会编些精致的竹篮、竹筐,拿到镇上的集市去卖,换些钱补贴家用。一根普通的楠竹到了他手里,大半天功夫就能变成结实耐用的农具,或是花纹别致的竹筛、竹簸箕,又好用又好看,乡亲们要么自己用,要么当作礼物送给外乡的亲戚。

李师傅编竹篮时,先选根粗细均匀的楠竹放在院坝的石墩上,右手挥起柴刀,“咔嚓”一声就把竹子顺着纹理劈开,再一层层剥去硬外皮,露出洁白柔韧的竹篾。他劈竹篾干净利落,每一根都粗细均匀,像用尺子量过似的。“编竹器和过日子一个理,得顺着性子来,不能急功近利。”他盘腿坐在小板凳上,手指在竹篾间灵活穿梭,时而交叉,时而缠绕,时而打结,“沙沙”的声响像春雨落在竹叶上,清脆悦耳。赶集前,他会把编好的竹制品一个个摆出来,用干净的抹布擦得锃亮,等着镇上的人来买。没多久,一个纹路清爽如细水纹、边缘光滑不硌手的竹篮就成了。我总爱蹲在旁边看,心里满是佩服。李师傅说:“编竹器得懂竹子的脾气,顺着纹理编才结实耐用。做人也得这样,踏踏实实顺情理,才能成事儿。现在政策好,只要手艺精,走到哪儿都有饭吃。”

村里还有不少叫人念想的老手艺:石匠凿刻石器的“叮叮当当”声,不光做锄头、犁耙这些农具,还会刻些石磨、石槽卖给镇上的饭馆;木匠刨木的“沙沙”声伴着纷飞的刨花,除了给人家打衣柜、桌椅,还会做些小巧的木盆、木勺,拿到集市上售卖……这些老手艺是祖辈用血汗攒下的智慧,是改革开放初期最实在的生活模样——人们靠着手艺谋生,凭着踏实劲儿过日子,串起了岁月里的细碎记忆,也悄悄滋养着一代人的心。

时代在变,日子一天天往前赶。计算器渐渐走进了人们的生活,“噼啪”的算盘声被电子按键的“滴滴”声替代;镇上商店里的胶鞋、运动鞋越来越多,样式也更时髦,母亲的针线笸箩被收进了柜子深处,很少再拿出来;塑料、金属制品日渐增多,轻便又便宜,李师傅的竹编活也渐渐没了往日的繁忙。父亲的老算盘被锁进木箱,落了一层薄灰;母亲的银针、石匠的凿子、木匠的刨子,也都渐渐蒙了尘。想起这些老手艺,心里就像念着久未见面的老朋友,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可我知道,它们没真的消失。它们藏在父亲珍存的算盘纹理里,藏在母亲留下的旧布鞋针脚间,藏在我心里最深的地方。那份做事的认真、待人的热乎人情,还有做人的道理——父亲教的明明白白,母亲教的踏踏实实,李师傅教的顺势而为,经岁月沉淀愈发珍贵,成了那个年代留给我们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岁月流转,老手艺或许会被新技术替代,或许会慢慢被人忘记,但里头的智慧与情分永远鲜活。它们是岁月的见证,浪潮记录着一代人在改革开放浪潮中踏实前行的轨迹;是我们骨子里的根,连着祖辈与后代的深厚情谊;是心里最软的牵挂,温暖着漫长的人生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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