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北农村的晒谷场,是被黄昏泡软的老时光。刚收完早稻的谷场还留着阳光的余温,金黄的谷粒在竹席上摊成薄薄一层,像铺了张碎金织就的毯子。母亲弯腰用木耙轻轻翻动,木齿划过谷粒的沙沙声,是黄昏里最温柔的絮语。翻着翻着,她抬手拍掉肩头沾着的谷壳,指尖捻起一粒吹了吹,再丢回谷堆里,动作自然得像呼吸。
我光着脚丫踩在泥地上,泥土的暖混着稻草的清香钻进脚心,没走几步被地上的小石子硌了一下,疼得咧嘴却舍不得穿鞋,只顾着追着母亲的影子跑。谷场边缘的梧桐树叶被夕阳染成橘红,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在枝头闹。母亲的蓝布衫浸着汗渍,后背洇出深浅不一的痕迹,挽起的袖口露出黝黑的胳膊,木耙在她手中轻轻一扬,颗颗饱满的谷粒顺着耙齿滑落,满是阳光的味道。“慢点跑,别踩坏了谷子,也小心脚下的石头!”她的声音裹着风飘过来,像块温热的粗布,擦得人心里暖暖的。
夕阳把母亲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谷场上随她的动作轻轻晃。我蹲在一旁,看谷粒在夕阳下闪着光,像撒了一地的星星,忍不住伸手抓了一把,谷粒从指缝间簌簌滑落,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母亲弯腰的姿势,像一株成熟的稻穗,谦卑又饱满。她的手指粗糙,指腹结着厚厚的茧,那是常年劳作的印记,可就是这双手,把粗糙的日子打理得有声有色。木耙划过地面,留下一道道整齐的纹路,像极了她梳在脑后的麻花辫,干净利落。
远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青灰色的烟柱在夕阳里慢慢散开,与天边的晚霞缠在一起。田埂上,扛着锄头的农人往家走,脚步声踏碎了田埂边的寂静,偶尔能听见他们招呼着“收工咯”的吆喝。村头传来老水牛悠远的哞叫,和晒谷场的沙沙声、母亲的叮嘱声搅在一起,成了黄昏里最动人的调子。炊烟中混着饭菜香,是母亲早上焖在锅里的红薯,甜糯的气息勾得人肚子咕咕直叫。
母亲直起身捶了捶腰,夕阳照在她脸上,把眼角的皱纹染成金色。她掏出块手帕擦汗,帕子上绣着朵小小的栀子花,是外婆当年为她出嫁亲手绣的,边角已经有些磨损,却被她叠得整整齐齐。“快天黑了,帮娘把谷堆起来。”她拿起木耙往谷堆方向划去,我学着她的样子用小竹耙推谷粒,可谷粒总不听话,要么从缝隙漏下去,要么滚到脚边,急得我鼻尖冒出汗。母亲看着我笨拙的模样笑了,眼角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傻孩子,顺着纹路推,手腕轻点。”她手把手教我,木耙的温度透过掌心传过来,暖烘烘的,还带着淡淡的木头纹路感。
谷堆越堆越高,像一座小小的金山,在夕阳下泛着诱人的光。母亲用木叉把谷堆拍实,怕夜里受潮,拍着拍着会停下来,弯腰捡起混在谷粒里的小土块和碎稻草,随手丢到谷场边的草丛里。风渐渐凉了,吹得梧桐树叶簌簌响,也吹起了她额前的碎发。她把头发别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发梢镀着一层金边,几缕白发在黑发中格外显眼,像冬夜里落的霜。我忽然想起,去年这时母亲的头发还没这么白,是这一年的操劳,让岁月添了几分沧桑。
天边的晚霞渐渐淡了,从橘红变成浅紫,慢慢融进夜色里。星星开始在天空中眨眼睛,像母亲缝补衣服时用的针,亮晶晶的。晒谷场上的谷粒还在散着余温,泥土与稻草的清香漫在空气里。母亲把竹席卷起来扛在肩上,席子的影子拖在地上,像一条长长的尾巴,走几步就停下来拽一拽,怕席子滑落。我跟在她身后,踩着她的影子往前走,脚步声在寂静的谷场上格外清晰,偶尔故意重重踩一下她的影子,惹得母亲回头瞪我一眼,眼里却满是笑意。
夜色越来越浓,星星也越来越亮。晒谷场上的谷堆静静卧着,像守护村庄的巨人。母亲收拾好碗筷,坐在我身边讲起她小时候的事,说她像我这么大时,也跟着外婆在晒谷场干活,不小心把谷粒扫到了沟里,被外婆轻轻打了一下手心。她的声音轻轻的,像月光一样温柔,把遥远的往事一一铺开来。我靠在她的肩上,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听着她的话,觉得整个世界都格外安宁,不知不觉打了个哈欠,母亲伸手把我往怀里揽了揽,说“困了就靠会儿,娘在这儿”。
如今母亲已经离开我多年,可每当黄昏降临,我总会想起黔北农村的那个晒谷场——谷场黄昏念慈母,念的是母亲弯腰劳作的身影,是她拍掉肩头谷壳的动作,是她手把手教我推谷粒的温度,是金黄谷粒里裹着的阳光味与红薯的香甜。那片被夕照浸着的谷场,是我童年最暖的记忆,是母亲用爱织的梦境,是乡愁最深处的牵挂。它像一杯陈年老酒,越品越香;像一首老曲子,越听越暖;像一幅旧画,越看越有味道。
日子一天天过,时光换了模样,晒谷场或许早已不是当年的样子,但那些刻在记忆深处的细节,那些母亲给的温暖与爱,永远不会褪色。每当生活中遇着难处,心里迷茫无助时,只要想起谷场黄昏的光影,想起母亲的笑容与叮嘱,想起她指尖的茧子、帕子上的栀子花,我就会重新找回力气。因为我知道,母亲的爱就像晒谷场黄昏里的阳光,永远暖着我,照亮我往前走的路。
谷场黄昏念慈母,念的是心里永远的净土,是魂牵梦萦的故乡印记,是对母亲最深沉的思念。它藏在岁月深处,藏在记忆角落,每当想起,心里就涌起一股暖流,让我明白不管走多远、身在何方,故乡与母亲永远是最坚实的依靠,是心里最暖的港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