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就跟泥土亲,亲得像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黔北的山窝窝里,坡坎子绕着寨子转,谁家的日子不是种在土里?泥土的香,是咱这儿最实在的味儿,混着牛粪的暖,草叶的腥,还有太阳晒透的热乎气,钻进鼻子里,比啥都提神。
开春头场雨一落,坡上的土就松了,像发好的面,一脚踩下去能陷进半只鞋。父亲扛着锄头在前头刨地,铁锄刃刨进湿泥里“噗嗤”响,翻起的土块带着潮气,一股生红薯的甜香直往鼻子里钻。我跟在后面捡草芽,手指插进土里,凉丝丝的软,能捏出清水来。母亲在菜畦里撒菜籽,布鞋沾着黄泥巴,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溅的泥星子像落了碎金子。“你看这土,”她抓起一把搓碎,土末从指缝漏下去,“攥得出油呢,今年菜籽准能长疯。”风从坡下吹上来,带着泥土的腥气掠鼻尖,我忽然觉得这泥土是活的,在脚下轻轻喘着气,把春天憋得鼓鼓的。
夏天太阳毒,地皮晒得发烫,光脚踩上去能烫得人直蹦。蹲下来扒开表层干土,底下的湿泥凉得沁人,还裹着蚯蚓的腥气。我和铁牛在田埂上挖泥鳅,手指抠进泥里,能摸到泥土的纹路,像老人手上的皱纹。泥鳅“哧溜”钻进泥洞,带起的泥沫溅在脸上,凉津津的滑,用舌头舔一下,有点涩,像没熟的柿子。母亲在玉米地里薅草,汗水顺着下巴滴进土里,“啪”地砸出个小坑,土立马就把那点水吸了,不留一点痕迹。“这土贪得很,”她直起腰捶捶背,草帽沿上的泥点掉下来,“喝饱了水,才肯把力气给庄稼。”傍晚下过雷阵雨,泥土的香更浓了,混着玉米叶的青气,从田埂上漫过来,钻进窗缝,连屋里的油灯都染了土味。
谷子黄的时候,坡上的土成了赭石色,暖烘烘的。收割机碾过的地,土块轧得细碎,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像嚼炒花生。母亲在地里拾谷穗,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咋洗都洗不净,她却不在乎,抓起一把土凑到鼻子前闻:“这土香吧?藏着金呢。”我信这话——饱满的谷粒脱了壳是白花花的米,圆滚滚的洋芋带着泥挖出来,掰开是黄心的面,都是泥土吐出来的宝贝。有回在红薯地刨红薯,一镐下去带出个拳头大的,表皮沾着红泥像裹了糖衣。母亲用围裙擦了擦递我,咬一口,土腥味混着红薯的甜在嘴里炸开,才知泥土的味道早钻进了庄稼的骨头里。
冬天霜一落,地皮冻得硬邦邦,脚踩上去“当当”响,像踢着石头。墙根的阳坡上,土还软着,能捏成泥团。我和妹妹在院子里摔泥炮,把泥捏成碗状往地上一摔,“嘭”的一声,碗底炸出个洞,溅起的泥点飞到棉袄上,像开了小黄花。母亲在灶膛里烧火,柴火噼啪响,她往灶膛里添把新土,说能让火更旺。“这土经了火,”她用火钳拨了拨,“来年打碎了撒菜畦里,比肥料还管用。”雪落的夜里,我趴在窗台上看,雪片沾在土上就化了,泥土像渴极了的人,贪婪地吮着那点水。
咱家里的地,父亲每年都要深翻好几遍,锄头把板结的土块敲得细碎;母亲总攒着灶膛里的草木灰,趁着墒情撒进地里,用锄头拌得匀匀的。那土松得像刚弹好的棉絮,随手插根筷子都能稳稳站住,脚踩上去软乎乎的,不硌脚。“土这东西实诚,”母亲直起腰擦着汗,手指捻着土末子,“你真心待它,肯花力气,它就给你长金长银;你要是懒省事糊弄它,它就光给你长野草。”可不是嘛,那些被锄头一遍遍翻动、被爹娘的汗水一遍遍浸透着的土,从来不会让人失望,总会把最饱满的谷粒、最壮实的洋芋,实实在在捧出来。
离开老家那年,我揣了把土在包里。城里的水泥地硬得硌脚,闻不到一点土味,夜里总睡不着。把那包土倒在窗台上,凑近了闻,土香混着点霉味,倒让人踏实。有回房东老太太看见,笑着说:“你这娃,还带着家乡的土啊。”我说是,她叹口气:“谁不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到老了,都想再沾点土气。”后来才发现,城里打工的老乡,谁的行李里没有点土?有的装在小布袋,有的粘在鞋缝里,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念想,走得再远也断不了。
去年回老家,特意绕路去了趟老地。父亲不在了,这片地早就退耕还林,当年种满庄稼的田垄,如今全被竹林盖了。竹子长得密不透风,青郁郁的竿子直戳天,脚下的土还带着当年的软乎劲,踩上去能陷进半只鞋,只是没了锄痕的纹路,铺着一层厚厚的竹叶,踩上去“沙沙”响。风从竹林里穿过来,带着竹叶的清苦和泥土的腥气,比当年的庄稼味凉了些,却依旧钻鼻子。我蹲下来扒开落叶,底下的土还是赭石色,暖烘烘的,像母亲当年手心的温度。忽然眼睛发潮——原来泥土从来没变过,只是换了种模样藏着念想,那些种过的日子、流过的汗,早被它埋进竹根里,年年发新芽。
泥土的芬芳,哪是一句话能说清的?是春雨后的潮,夏日午后的腥,秋收时的沉,冬雪下的静;是父亲的锄头翻起的浪,母亲的汗水泡软的软,孩子手里捏碎的甜。它藏在每粒粮食里,每片菜叶里,每滴汗里,每声咳嗽里。人这一辈子,走得再远,混得再好,到最后总想往土里扎——因为咱都是泥土养出来的,骨头缝里早被那股芬芳钻得满满当当,这辈子,都带着它的味。土香浸满人生路,这味道,是乡愁,是根基,是一辈子都戒不掉的念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