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十年代的农村,日子就像粗陶碗里的稀粥,清清淡淡却熬着几分实在的暖意。最叫人盼的是冬天——母亲要给我们做麦芽糖了。那红苕熬成的琥珀色糖块,裹着柴火的烟火气,是物资匮乏年月里最金贵的甜,藏着我十一二岁时,满心满眼的欢喜与牵挂。
记忆里的冬天来得陡,西北风卷着枯草碎屑在院坝里打旋,屋檐下的冰凌柱挂得老长,一串一串,亮晃晃的像玉坠子。母亲总挑个晴好天,头天晚上把红苕洗净,泡在大陶盆里。红苕是自家地里收的,个头不大,表皮带着泥土的纹路,有的还沾着几片干藤叶,可就是这不起眼的东西,到了母亲手里,就能变出勾人的甜。
天刚蒙蒙亮,鸡叫头遍,母亲披件旧棉袄起床。灶房里的柴火已经燃起来,橘红色的火苗舔着铁锅锅底,“噼啪”响着,把母亲的影子映在土墙上,忽大忽小。她把泡好的红苕倒进大铁锅,加水没过红苕,盖上厚重的木锅盖,锅沿压块石头,怕蒸汽跑多了。柴火得烧匀,母亲一边往灶膛添柴,一边借着灶火的光纳鞋底,针脚密密麻麻,像地里长的麦穗。偶尔掀开锅盖瞧瞧,红苕在水里慢慢发胀,水渐渐染成浅红色,一股淡淡的甜香顺着蒸汽飘出来,钻进鼻子里,勾得人心里直痒痒。
上午的时光就在盼着中慢慢过。我们姊妹几个围着灶房转,大的帮着添柴,小的趴在锅沿张望。我最心急,隔一会儿就问:“妈,红苕熟了没?”母亲总笑着拍我的头:“急啥?好糖要熬,好饭要等,慢工才出细活哩。”直到日头升到屋梁上头,红苕终于煮得软烂,用筷子一戳就透,母亲才关火。她把熟透的红苕捞出来,放进干净的石臼里,拿起木槌反复捶打。木槌落下的声音沉闷又有节奏,“咚、咚、咚”,和着屋外的风声,成了冬日里最好听的调子。红苕被捶成黏糊糊的薯泥,带着温热的气儿,母亲用手把薯泥捏成拳头大的团,放进铺了纱布的竹篮里,再压上块重物滤薯浆。清亮的薯浆顺着纱布缝往下滴,滴进下面的陶盆里,像断线的珠子,慢慢积起浅浅一盆。
滤好的薯浆要倒进大铁锅熬,这是最关键的一步,也最费功夫。母亲搬个小板凳坐在灶前,守着锅,手里拿根长木勺,不停地搅。柴火不能太旺,不然容易糊底;也不能太弱,熬不出糖的稠劲儿。母亲盯着锅里的薯浆,眼神专注,木勺搅得匀匀的,一圈又一圈,把薯浆搅得泛起一层层波纹。薯浆在锅里慢慢变样,颜色从浅红转深红,再变成琥珀色,质地也越来越稠,原本清亮的汁水渐渐成了黏黏的糊状。甜香越来越浓,不再是淡淡的清润,而是醇厚的、带着点焦香的甜,飘满了整个院子,连邻居家的孩子都扒着院墙往里望。
我是姊妹里最会找东西的,母亲熬糖时,我就悄悄留意她可能藏糖的地方,心里打着小算盘。可母亲熬糖时看得紧,我们只能在旁边眼巴巴等着。偶尔母亲会用木勺舀一点点浓稠的糖稀,递到我们嘴边,烫得我们直咧嘴,却舍不得吐,甜丝丝的味儿在舌尖化开,从舌尖甜到心底,连眉毛都舒展开来。
熬糖得熬到天黑,整个下午母亲都守在灶前,中途就喝几口热水,饭也是匆匆扒两口。我自告奋勇要陪母亲守夜,其实是想第一时间吃到麦芽糖。夜幕降下来,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灶房里的柴火还燃着,火苗映着母亲的侧脸,她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子,头发被汗打湿,贴在脸颊上,眼神里却满是笑。我坐在母亲旁边,一会儿添柴,一会儿帮着递毛巾,眼皮却越来越沉,好几次差点睡着,都被锅里糖稀冒泡的“咕嘟”声惊醒。
“快好了。”母亲的声音带着点疲惫,却掩不住欢喜。她把灶里的柴火拨小,木勺还在不停地搅。这时候的糖稀已经稠得很了,挂在木勺上往下滴,扯出长长的糖丝,亮闪闪的晶莹透亮。母亲把洗干净的芝麻撒进去,芝麻是自家种的,炒熟后带着焦香,和糖稀混在一起,香气更盛了。她快速搅匀,然后关火,把锅里的糖稀倒进铺了油纸的木盆里。糖稀在木盆里慢慢凉下来,表面渐渐平整,颜色也深了些,像一块温润的琥珀。
等糖彻底凉透,母亲就把它切成小块,每块都方方正正,上面沾着细密的芝麻,看着就让人淌口水。我早就等不及了,伸手就想去拿,母亲笑着拍了我的手:“急啥,洗了手再吃。”我赶紧跑去洗手,回来拿起一块塞进嘴里,牙齿咬下去,先碰到一层薄薄的糖壳,“咔嚓”一声脆响,然后是里面软糯黏稠的糖芯,甜里带着芝麻的香,还有红苕特有的淳朴味儿。那甜不像现在的糖那么齁人,是淡淡的、绵长的甜,在嘴里慢慢化开,黏在牙齿上,连说话都带着甜丝丝的气儿。我们姊妹几个围着木盆,你一块我一块,吃得满嘴是糖,脸上、手上都沾着糖渍,互相看着傻笑,院子里满是我们的欢笑声。
我总是吃得最快,吃完一块又想拿,母亲会笑着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留着些明天带学校给同学分。”我听话地用纸把糖块包好,揣在怀里,心里盘算着明天要分给哪些好朋友。第二天上学,我小心翼翼地把麦芽糖拿出来,同学们一下子围过来,眼睛都亮了。我把糖块掰成小块,每人分一点,大家吃得津津有味,都说:“你妈做的麦芽糖真甜!”听着同学们的夸赞,我心里比吃了糖还甜,腰杆都挺得笔直。
后来分了田土责任制,自家地里的粮食有了结余,母亲就改用大米熬麦芽糖了。大米熬出来的糖,颜色白净得像初下的雪,不像红苕糖带着琥珀色,口感也更软糯清甜,黏而不腻。每到春节临近,母亲都会熬上一大盆,装在陶瓷罐里封好。逢年过节有客人来,母亲就拿出麦芽糖招待,客人咬一口,都会赞叹:“这糖熬得好,又甜又糯,比街上买的还香!”母亲听了,脸上就会露出骄傲的笑。她还喜欢把撒了芝麻的白米麦芽糖装在小袋子里,分给邻居们,东家送一袋,西家送一包,邻里之间的情谊,就借着这甜甜的糖块慢慢热络起来。
我找东西的本事在大米麦芽糖这儿也派上了用场。母亲怕我们偷吃太多,总把装糖的陶瓷罐藏起来,有时候放在衣柜顶上,有时候藏在床底下,有时候甚至塞在柴房的柴火堆里。可不管她藏在哪儿,我凭着嗅觉和直觉总能找到。趁母亲不注意,偷偷打开罐子,用手指抠一小块塞进嘴里,甜丝丝的味儿在嘴里化开,赶紧把罐子盖好,装作啥也没发生。可次数多了,难免被母亲发现。母亲拿起墙角的黄荆棍,轻轻打在我的手心,力道不大,却带着几分严厉:“跟你说了少吃点,牙要坏的!”我一边揉着手心,一边偷偷笑,心里知道母亲舍不得真打我,下次还是忍不住要找机会偷吃。那黄荆棍的轻微痛感,和麦芽糖的甜,一起刻进了我的记忆里。
母亲2009年走了。从那以后,家里就再也没熬过麦芽糖。每到冬天,在街上看到卖麦芽糖的小贩,推着小车,车上的玻璃罐里装着五颜六色的糖块,我总会停下脚步,怔怔地看半天。小贩用小锤子敲打着糖块,“叮叮当”的声音,像极了小时候母亲捶打红苕的节奏,可闻着那味道,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现在超市里、街坊上都有卖麦芽糖的,包装精致,有的还加了各种口味的馅料,可吃在嘴里,总吃不出童年的那种味道。红苕熬的麦芽糖带着柴火的烟火气,带着母亲的温度,带着姊妹们的欢笑;大米熬的麦芽糖透着粮食的清香,藏着邻里的情谊,藏着偷吃后的窃喜。那些味道,是年代的印记,是亲情的沉淀,是再也找不回来的时光馈赠。
常常在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冬日的灶房,母亲坐在灶前,柴火映着她的笑脸,木勺在铁锅里不停地搅拌,甜香弥漫了整个院子。我和姊妹们围着锅沿,叽叽喳喳地闹着,等着母亲把熬好的麦芽糖倒进木盆。醒来后,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甜,眼眶却湿了。
童年的麦芽糖,是刻在骨子里的甜。它甜在舌尖,暖在心底,藏着物资匮乏年代里最纯粹的快乐,藏着母亲最深沉的爱。那些熬糖的夜晚,那些分享的喜悦,那些偷吃后的忐忑,那些黄荆棍下的疼爱,都随着麦芽糖的甜味,永远留在了记忆里。如今母亲早已作古,可每当想起她熬制麦芽糖的场景,心里就满是温暖与怀念。那味道,是母亲的味道,是家乡的味道,是童年的味道,只能在梦里一遍遍回味,一遍遍思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