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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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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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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花糖记忆

腊月的风裹着雪粒子刮过村头老樟树,呜呜地像谁在村口抹眼泪,家家户户的烟囱却冒出带着甜香的烟——要做米花糖了。这藏在寒冬里的甜,是刻在我童年骨血里的年味,那白白酥酥的糖块裹着糯米的清香、麦芽糖的醇厚,还有一家人围炉忙碌的暖,把整段腊月都浸得甜丝丝的。那时候的甜金贵得很,不像如今超市里的糖果堆成山,可就是这口沾着烟火气的甜,把最浓的年味藏在其中,让我记了一辈子。

做米花糖是件繁琐事,得从入冬就开始筹备,年味也跟着这漫长的等待慢慢酝酿。母亲总说“好糖要耐等”,先把自家种的糯米淘洗干净。白生生的糯米颗粒饱满,在盆里滚来滚去,溅起的水花沾在手上,凉丝丝的沁人。母亲把糯米倒进杉木大甑,那甑子用了好些年,边缘磨得光滑发亮,还浸着淡淡的木头香。灶膛里的柴火噼啪燃着,橘红色火苗舔着甑底,蒸汽顺着甑缝往上冒,一缕缕漫满灶房,淡淡的米香钻得人鼻子发痒,忍不住多吸几口。我和弟妹围在锅边,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盯着冒气儿的糯米饭,心里早把这蒸腾的米香和年味缠在了一起。母亲最懂我们的心思,伸手捏几个温热的米团递过来,软糯的米香在舌尖化开,那是年味最初的滋味。

蒸熟的糯米要摊在屋檐下的竹席上晾晒。冬日的太阳虽不烈,却透着干净的暖,能慢慢抽干水汽。母亲用粗糙的手把黏成团的糯米饭搓散,指腹上的老茧是常年干活磨出来的,可搓米时却格外轻柔,生怕捏碎了米粒。她一点点掰开饭团,让每一粒米单独阴干——我们这儿叫“阴米”,得晒到干硬脆实,手一捏咔嚓响,这就是米花籽了。阳光洒在竹席上,米粒泛着细碎的光,母亲的身影在光影里晃动,年味也跟着这慢时光,悄悄沉淀。

有些年份天寒,母亲会把米籽拿到屋外冻两夜,说冻过的炸出来更蓬松,这便是阴米糖的由来。我总在晒米时偷抓一把揣进兜里,走哪儿吃哪儿,脆生生的满是纯粹米香,越嚼越有滋味。母亲看见了也不骂,只笑着嗔一句:“慢点吃,别呛着,有的是。”这偷偷解馋的小欢喜,也成了年味里最鲜活的注脚。

熬糖是最关键也最费功夫的一步,母亲说这步没做好,前面的功夫全白费,藏在糖里的年味自然也会打折扣。她提前半个月用大麦发麦芽,绿油油的麦芽嫩生生的,掐一把嚼着,嘴里满是甜甜的汁水。再把自家地里收的红薯洗净削皮,红薯个头不大、表皮坑洼,果肉却红彤彤的,透着股子甜劲。母亲把红薯倒进大铁锅,加水没过,大火煮到用筷子一戳就透,捞出来放进石臼捣烂成泥,再用纱布包着细细挤压,滤出清亮的薯浆倒进铁锅慢慢熬。

熬糖得用猛火,父亲早劈好一堆木柴码在灶门口,整整齐齐的。母亲一会儿添柴、一会儿跑到锅边,用长柄锅铲不停搅拌,一刻不敢停:“熬糖最忌糊底,一糊就发苦,整锅糖都毁了。”薯浆在锅里咕嘟咕嘟冒泡,从浅黄熬到深褐,甜味越来越浓,从清甜变成醇厚的香,飘满整个院子,连隔壁家的狗都摇着尾巴守在门口不肯走。这霸道的甜香,是年味最浓烈的信号,引得邻里都笑着打听:“你家开始熬糖做米花糖啦?”

我和弟妹几个围着锅转,眼睛盯着糖稀直咽口水,趁母亲不注意,用筷子挑一筷热糖塞进嘴里,烫得直跺脚、嘶嘶吸气,却舍不得吐——那甜带着红薯的淳朴,从舌尖暖到心底,甜得人眉毛都舒展开。母亲见了就拍一下我的手:“傻孩子,急啥,熬好让你们吃个够。”直到筷子挑起糖稀能拉出长长的亮丝,才算熬好。母亲把糖装进坛子,用蜡纸封得严严实实,那封起来的不只是醇厚的糖浆,更是攒了许久的年味,要等到腊月廿八才肯揭开。

终于盼到腊月廿八,年味在这天达到了顶峰,父亲不出去干活,专门在家帮忙做米花糖。先炒米花,母亲把粗沙倒进铁锅大火翻炒加热,再倒入米花籽,用短把硬扫把快速搅动。米花籽在热沙中轻轻跳跃,嘭嘭响像小鞭炮,很快膨胀成白白胖胖的米花,蓬松得像云朵。母亲把米花倒进筛子滤掉沙子,装进大木桶,满满一桶看着就喜人。我们不时抓一把往嘴里塞,酥酥脆脆满是米香;有时还舀开水加勺猪油泡着吃,软软的带着油香,我能连吃两大碗,嘴里的香和心里的暖撞在一起,都是年味的模样。

炒好的米花倒进大铁锅,母亲舀出麦芽糖小火加热融化,淋进米花里。父亲拿着锅铲使劲翻炒,铁铲与铁锅碰撞出“哐哐”的声响,像是年味的节拍,确保每一粒米花都裹上糖浆。母亲再撒一把炒香的黑芝麻和花生碎,香味瞬间炸开,闻着就流口水。拌匀后得赶紧把米花糖倒在铺了油纸的木桌上,父亲拿出两块自制长木板,一块压在上面使劲往下压,动作要快准稳,不然糖块冷却后压不实,切的时候容易散。我也想帮忙,趴在木板上用身子往下压,脸颊贴在微凉的木板上,鼻尖萦绕着浓得化不开的甜香,母亲笑着说:“你这小身板能有多大劲,别添乱就行。”一家人围着案板忙碌的身影,是年味最温暖的画面。

等糖块彻底冷却,父亲拿着菜刀沿木板纹路一刀刀切开,“咚咚”的切糖声在院子里回荡,每块都方方正正,白里嵌着黑芝麻和黄花生碎,看着就让人淌口水。切好的米花糖会放进大瓦瓮,每层撒些干米花防潮。母亲还会特意做些“加劲的”,多放白糖和芝麻、不用糖精,藏在瓮底最深的地方留着过年待客,那是她偷偷藏起来的、最足的年味。可我总能凭着嗅觉找到,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掀开瓮盖,一股甜香扑面而来,赶紧抠一小块塞进嘴里,咔嚓一声脆响,酥酥脆脆甜而不腻,米香、糖香、芝麻香在嘴里交织,黏而不粘牙,慢慢化开全是幸福的滋味,这偷偷尝到的甜,是年味里最私密的欢喜。

有时候被母亲发现,她也只是假装生气:“你这小馋猫,就知道偷吃,给客人留点。”可下次我还是忍不住,母亲也只是无奈摇摇头,笑着任由我去。她哪里舍得真的责怪,这藏在瓮底的米花糖,藏着的不只是甜,更是她对孩子们藏不住的疼爱,也是年味里最柔软的部分。

过年时客人上门,母亲就把米花糖装在白瓷盘里摆得整整齐齐招待。客人们咬一口就赞不绝口:“这糖做得地道,比街上买的还香!”母亲听了脸上露出自豪的笑,嘴里却说着:“不值啥钱,自家做的,尝尝就行。”客人们吃着米花糖,聊着家常,屋里的笑声、糖的甜香、窗外的鞭炮声缠在一起,都是年味最热闹的模样。我们小孩揣着米花糖跑出去玩,口袋鼓鼓囊囊的,你一块我一块分享,脸上、手上沾着糖渣像小花猫,笑声顺着风飘得老远,在村子里久久回荡。玩累了就坐在田埂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吃,看着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心里别提多惬意,那时候总觉得,年味就藏在这随手可得的米花糖里,简单又纯粹。

后来日子越来越好,村里没人再自己做米花糖了,都去店里买,包装精致、口味也多,草莓味、巧克力味啥都有,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没有了蒸米、熬糖、炒米花的繁琐,没有了一家人围炉的热闹,也没有了盼了许久的期待,机器做的米花糖,甜得有些刻意,再也吃不出记忆里的醇厚与温暖,更吃不到藏在其中的、沉甸甸的年味。

如今母亲不在了,我再也没吃过那样地道的米花糖。偶尔在街上看到卖米花糖的小贩,推着小车、玻璃罐里装着花花绿绿的糖块,我总会停下脚步买一块尝尝,口感虽像,却总缺了点童年的味道。

我知道,缺的是母亲的味道,是柴火的烟火气,是一家人团圆的暖,更是那藏在米花糖里、再也找不回的年味。那味道里有糯米香、麦芽糖的绵长,有家人的疼爱,还有邻里间的温情。记忆里的米花糖,是童年最甜的印记,是过年的符号,是时光沉淀的温暖。它不只是一种美食,更藏着一代人的生活记忆,藏着亲情的厚度与乡情的温度,把最浓的年味,永远定格在了那段旧时光里。

每当想起它,心里就满是怀念,仿佛又回到那个寒冷的冬天,回到母亲身边,看着她在灶前忙碌的身影,闻着满屋子的甜香,心里暖暖的。那甜甜的滋味,如同童年时光,永远留在记忆深处,温暖着往后的每一个寒冬。无论走到哪里、过了多少年,那藏在米花糖里的年味,都刻在骨子里,挥之不去,成了我一生最珍贵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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