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晚霞

故乡的晚霞，是刻在我骨血里的霞光，每逢暮色四合，便会从记忆深处漫出来，染透整颗心。

小时候总爱趴在院坝的石梯上，看西天的云霞一点点烧起来。那时的天格外干净，像块刚浆洗过的蓝粗布，被夕阳蘸着金红的颜料，从天边往中间晕染。起初是淡淡的橘粉，像母亲梳妆盒里的胭脂，轻轻抹在云朵的脸颊；渐渐颜色深了，成了熟透的石榴红，一团团、一簇簇堆在山头，像村里晒场上翻晒的红高粱，沉甸甸的，风一吹似要簌簌落下满地霞光。

晚霞最热闹的时候，整个村庄都浸在暖融融的光里。土坯墙泛着蜜色的光晕，像裹了一层薄薄的蜜糖；屋顶的青瓦被染成金红，每一片瓦棱都闪着细碎的光，仿佛撒了一把星星；院坝里的李子树，枝桠交错间漏下斑驳的霞光，地上的影子忽明忽暗，像一群跳着舞的小精灵。我总爱追着影子跑，踩在那些晃动的光斑上，仿佛踩碎了一地的红宝石，脚下传来细碎的“咯吱”声，是晚霞在和我捉迷藏。

父亲总在这时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晚霞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像一幅流动的剪影。他的额角渗着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淌，在霞光里闪着晶莹的光，像缀在黑土地上的露珠。“幺儿，看啥呢？”父亲的声音带着泥土的芬芳，和晚霞一样温暖。我指着天边的云霞，叽叽喳喳地说：“爸爸，你看那云像不像你编的竹筐？还有那个，像不像母亲蒸的红馒头？”父亲放下锄头，坐在石梯上，点上一袋旱烟，烟雾在霞光里袅袅升起，和天边的云霞缠在一起。“傻幺儿，那是晚霞在给庄稼铺被子呢，你看田里的稻子，都喝饱了霞光，等着秋天结满金穗子。”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一望无际的稻田被晚霞染成了金红色，稻穗沉甸甸地低着头，像一群害羞的小姑娘，披着霞光的嫁衣。

田埂上还留着父亲劳作的痕迹。他下午扛着锄头去给稻田除草，晚霞漫上来时，裤脚还沾着湿润的泥土，鞋缝里嵌着几粒金黄的稻壳。我曾跟着他往田里走，看他弓着腰，锄头在霞光里划出一道道弧线，像被晚霞镀了金的镰刀。他的手掌紧紧攥着锄头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老茧在霞光里泛着暗黄的光，那是常年与泥土打交道的印记。除草时，锄头“嚓嚓”地划过田垄，惊起几只躲在稻丛里的麻雀，它们扑棱着翅膀飞向天边，翅膀上沾着的霞光，像撒了一把碎金。父亲偶尔直起身，捶一捶腰，目光掠过整片稻田，晚霞落在他的眼眸里，像盛着两簇温暖的火焰。他会顺手摘下田埂边的狗尾巴草，揉碎了递给我，草籽在霞光里闪着细小的光，像星星落在了掌心里。

母亲这时会端着一碗晾好的绿豆汤出来，碗沿上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霞光里泛着清润的光。“快喝吧，解解暑。”母亲的声音软软的，像晚霞拂过脸颊的触感。绿豆汤甜甜的，带着淡淡的清香，顺着喉咙滑下去，暑气一下子就散了。我坐在母亲身边，看她纳鞋底，银针在霞光里穿梭，线轴转得飞快，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母亲的手指粗糙，布满了老茧，却灵巧得很，不一会儿，鞋底上就绣出了一朵小小的梅花，在霞光里透着淡淡的粉色，像晚霞落在了布面上。

邻居的孩子们也耐不住寂寞，三五成群地跑到晒场上玩耍。有的追逐打闹，笑声在霞光里荡开，像一串清脆的银铃；有的蹲在地上，用树枝画着天边的云霞，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和晚霞对话；还有的举着捕蝶网，想要捕捉那些被霞光染成彩色的蝴蝶，网子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像晚霞的裙摆。晒场上的谷堆被晚霞染成了金红色，像一座座小小的金山，孩子们在谷堆间穿梭，扬起的谷粒在霞光里飞舞，像一群金色的萤火虫。

晚霞是会变魔术的。刚才还是威风凛凛的雄狮，张着血盆大口似要吞噬整个天空；转眼间，雄狮就变成了温顺的绵羊，蜷缩在天边，披着柔软的霞光；又过了一会儿，绵羊变成了展翅高飞的凤凰，翅膀上的羽毛五彩斑斓，在霞光里闪着耀眼的光，像要飞向遥远的天际。我总看不够这变幻的晚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边，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瞬间。

随着太阳渐渐落下，晚霞的颜色也慢慢变浅了，从金红变成橘黄，又从橘黄变成淡粉，最后成了一抹淡淡的灰白，像一层薄薄的轻纱，笼罩在村庄上空。这时，村里的炊烟袅袅升起，和晚霞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烟，哪是霞。母亲的呼唤声从屋里传来：“幺儿，回家吃饭了！”我应着，却舍不得离开，直到最后一丝霞光消失在天边，才恋恋不舍地往家走。

离开故乡后，我再也没见过那样美的晚霞。城市里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偶尔能看到一丝晚霞，也像被蒙上了一层灰尘，没了故乡晚霞的清澈与绚烂。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故乡的晚霞，想起父亲的旱烟，想起田埂上的狗尾巴草，想起母亲的绿豆汤，想起村里孩子们的笑声，想起那些浸在霞光里的日子。

故乡的晚霞，是刻在记忆里的画，是绕在耳边的歌，是醉在心头的酒。它像母亲，用温暖的霞光抚我疲惫；像长者，用无声的语言讲故乡的故事；像伙伴，陪着我走过童年。

如今，每当孤独迷茫，我就闭上眼睛想故乡的晚霞。那些温暖的光从记忆里漫出来，裹着我，给我力量。我知道，不管走多远，故乡的晚霞都是心里最暖的牵挂，是永远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