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萤火虫

黔北山区的夏夜，萤火虫是最先醒的星子。刚过黄昏，天还透着点淡蓝，那些提着灯笼的小精灵就从青冈林里钻出来，忽明忽暗绕着竹篱笆飞，把村口小路铺成了闪光的银河。

我搬着竹凳坐在院坝里，刚放下就被凉风裹住，风里带着稻田的清香和井水的凉润，吹得院角南瓜藤沙沙响。母亲坐在旁边纳鞋底，针线在油灯下穿梭，“嗤啦嗤啦”的轻响，像春蚕啃着桑叶。“别老盯着天上看，小心萤火虫钻进眼睛里。”她头也不抬，手里的针在头发上蹭了蹭，针尖瞬间亮了几分。我笑着摆手，眼睛却离不开那些萤火虫——有的停在丝瓜花上，翅膀一合，灯笼就灭了，像调皮孩子捂住了嘴；有的沿着田埂飞，连成一串流动的光，把青蛙的叫声都染成了金色；还有的落在母亲的针线篮上，亮了又暗，像是在偷看她绣的梅花。

父亲刚从大队回来，背着那个磨得发亮的算盘，裤脚沾着泥点。他把算盘往阶沿上一放，“啪”的一声脆响，惊得几只萤火虫四散飞开。“今天大队算收成，算盘珠子都快拨冒烟了。”他一边擦汗一边拿起蒲扇给我扇风，扇风的声音混着萤火虫翅膀的振翅声，像一首轻柔的夜曲。我指着远处青冈林喊：“爹，你看，那里的萤火虫最多！”父亲顺着我的手指望去，林子里光点密布，像谁打翻了装星星的匣子，那些星星落到地上，就变成了会飞的萤火虫。

三哥提着半桶井水过来，桶沿上沾着几片浮萍，绿莹莹的叶片带着水珠，顺着桶壁往下滴，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娘，弟弟，快洗脸凉快凉快。”他的声音像山涧的泉水，清冽又爽朗。我扑过去洗脸，井水的凉意从脸颊传到心里，舒服得打了个哆嗦。三哥趁机捉了一只萤火虫放在我手心，它的灯笼亮得更欢，光照着我的掌纹，像一条条发光的小路。“别捏太紧，会闷死它的。”三哥说着，粗糙的手指轻轻摊开我的手，萤火虫顺着他的指尖飞走，在我们头顶绕了一圈，才慢悠悠向稻田飞去。

我跟着萤火虫往田埂跑，脚下泥土软软的，带着白天太阳的余温。稻田里的稻穗已经饱满，沉甸甸低着头，萤火虫在稻穗间穿梭，把稻叶照得透亮，能看到叶尖上挂着的露珠。青蛙在田埂边“呱呱”叫着，像是在和萤火虫对歌；蟋蟀躲在草丛里拉琴，声音细细密密，织成了一张温柔的网。我追着一只最亮的萤火虫跑，它飞得忽高忽低，像在和我捉迷藏。跑着跑着，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在软软的草地上。萤火虫们一下子围过来，在我头顶盘旋，它们的光温柔落在我脸上，像母亲的手轻轻抚摸。

等我爬起来，才发现身边站着王三婆，她手里拿着竹杖，背上背着竹筐，筐里装着刚采的草药。“娃儿，这么晚了还在田埂上跑，小心摔进田里。”她的声音带着笑意，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我指着萤火虫说：“三婆，你看它们多好看！”王三婆抬头望去，眼里闪着光：“这些萤火虫啊，是山里的精灵，照亮了夜路，也照亮了我们的日子。”她告诉我，以前父亲年轻时，就借着萤火虫的光在田埂上巡查，防止有人偷割稻子；母亲也曾在萤火虫的光下，给我们缝补衣裳到深夜。

我跟着王三婆往回走，萤火虫们一路相伴，像提着灯笼的向导。回到院坝时，母亲已经把晚饭端上桌，粗瓷碗里盛着香喷喷的玉米粥，还有一碟炒南瓜丝，金黄的南瓜丝上撒着几粒红辣椒，看着就让人流口水。父亲坐在桌边拨弄算盘，嘴里念念有词，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像是在和萤火虫的翅膀声合奏。三哥给我盛了一碗玉米粥，粥里飘着几颗红枣，甜丝丝暖到心里。他自己端起碗呼噜呼噜喝着，嘴角沾了点粥粒，像只贪吃的小猫，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晚饭过后，我们坐在院坝里乘凉，父亲给我们讲大队里的趣事，母亲则给我们扇风驱蚊。萤火虫们在院坝里飞舞，有的停在我们肩膀上，有的落在桌角的茶杯上，还有的围着油灯飞，像是在欣赏灯花。我忽然发现，萤火虫的光虽然微弱，却能照亮身边的一片小天地，不像太阳那么耀眼，也不像月亮那么清冷，却带着一种温柔的力量，让人心里暖暖的。

我想起小时候，和三哥、弟弟妹妹们一起捉萤火虫，把它们放进透明的玻璃罐里挂在床头，整个屋子都变得温柔起来。三哥总抢着捉最大最亮的，然后分给弟弟妹妹，自己只留一只小小的。我们躺在床上，看着罐子里的萤火虫，听母亲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三哥会偷偷给我塞一颗糖，糖的甜味混着萤火虫的清香，成了童年最难忘的味道。第二天醒来，萤火虫已经飞走了，只留下空空的玻璃罐，和满屋子淡淡的草木香。那时总以为，萤火虫会一直陪着我们，就像父母、三哥会一直陪着我们一样。

后来我长大了，离开家乡去城里读书，很少再有机会看到夏夜的萤火虫。城里的夜晚灯火辉煌，霓虹灯闪烁，却再也没有萤火虫那种温柔的光。每当想念家乡，就会想起那些提着灯笼的小精灵，想起母亲在油灯下纳鞋底的身影，想起父亲拨弄算盘的声音，想起三哥爽朗的笑声，还有王三婆眼角的皱纹。

去年夏天，我特意回了一趟老家。刚到村口，就看到了熟悉的萤火虫，它们依旧在青冈林里飞舞，依旧在田埂上穿梭，像一群久违的老朋友，热情欢迎我的归来。

如今，每当夏夜来临，我就会想起黔北山区的萤火虫，想起那些温暖的时光。它们是我童年最美好的回忆，也是我心中最温柔的牵挂。无论走多远、身在何方，那些夏夜的萤火虫，都会在我心中飞舞，照亮前行的路，温暖疲惫的心灵。它们就像家乡的灯塔，指引着我回家的方向，让我永远不会迷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