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北山区的夏天,是青冈树和蝉鸣撑起来的。入了伏,村口那片老青冈林就醒透了,蝉儿抱着糙树干扯开嗓子唱,树影筛下碎金似的日头,把日子烘得暖烘烘、闹哄哄,风过处,满是草木气混着鸣唱的味儿。
青冈林是山里娃的地盘,更是蝉儿的天下。老青冈树长得泼实,粗干得一个娃张双臂才抱得拢,树皮上深深浅浅的纹,都是岁月刻下的印。树冠撑开把绿伞,毒辣日头全挡在外面,树下凉沁沁的,风摇得叶儿“沙沙”响,和着蝉鸣,就是支天然的调子。我和三哥常揣着竹筐,踩着晨露往林子里钻,脚下积着层厚落叶,踩上去“咯吱咯吱”,像踩着堆碎玉。
蝉鸣是青冈林的魂,从大清早到太阳落,没个歇脚的时候。天刚蒙蒙亮,第一声蝉鸣就从树顶钻出来,像声号子,跟着,成百上千的蝉儿就应和起来——有的扯着嗓子“知了——知了——”,亮得能穿破云层;有的低低“唧——唧——”,像凑在耳边说体己话;还有的急吼吼“嘶——嘶——”,仿佛在催着啥。它们躲在密叶里,影都瞧不见,却把整个林子填得满满当当,连漏下来的阳光,都像被这声音染成了金的。我总仰着脖子找,酸了也不肯低,三哥就拍我肩膀笑:“傻弟弟,蝉儿精着呢,哪能让你轻易找着?”说着踮起脚,指一根粗枝:“瞅那卷着的叶子后头,准有一只。”我顺着一看,果然有只黑亮的蝉扒在枝上唱,翅膀上的纹像层薄纱,在日头下闪着微光。
进林子,不光是听蝉鸣,还为捡蝉蜕。那些灰褐色的壳,挂在枝上、树干上,像些小盔甲,是蝉儿长大的凭据。三哥眼尖,密匝匝的叶子里也能瞅见。他攀着树干爬上去,伸手一摘,蝉蜕就轻飘飘落进手里,硬邦邦的,带着股草木香。我捧着当宝贝,小心翼翼放进筐里。娘说,蝉蜕能入药,攒多了拿去镇上药铺换钱,够给我们买糖吃。我俩就更上心了,林子里满是我们的影儿,蝉鸣混着笑,在树影里荡来荡去。
有回,三哥在棵老青冈树下,瞅见只刚蜕皮的蝉。浑身雪白雪白,翅膀还没撑开,像个嫩生生的娃娃,趴在枝上不动弹。我们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着它。眼睁睁看着它慢慢展翅膀,从雪白到半透,再染上点淡褐,最后变得黑亮有光,心里头满是稀奇。“要飞了!”三哥轻声说。话音刚落,那蝉扑棱棱扇着翅膀,飞到另一根枝上,“吱”地叫出第一声,带点生涩,却满是劲儿。我们望着它,忽然觉得,这小不点儿的蝉,里头竟藏着这么大的气力。
太阳挂头顶时,青冈林最是热闹,蝉鸣也最响。树叶被晒得发亮,树影缩成一团贴在地上。我和三哥躲在树荫里,掏出带的玉米饼,就着家里灌的井水,吃得喷香。玉米饼的香混着草木气,再裹着蝉鸣的聒噪,就是夏天独有的味。吃饱了,就躺在厚落叶上,看头顶的叶儿在风里晃,蝉鸣像支催眠曲,让人眼皮发沉。三哥会讲些听来的故事,山里的狐狸怎么偷鸡,河边的水怪长啥样,天上的神仙咋过日子,我听得入了迷,连蝉鸣都像成了故事里的背景音。有时也比爬树,看谁能攀得最高,谁先摸到蝉蜕。三哥爬得溜,像只猴子,几下就蹿到树顶,冲我得意地笑。我也学着他往上攀,爬到半截吓得腿软,只能死死抱着树干,听着三哥的笑和蝉鸣,心里又怕又欢喜。
傍晚的林子里,蝉鸣渐渐软了。夕阳把天染成橘红,树影拉得老长,铺满林间小道。我和三哥坐在老青冈树下,看日头慢慢沉下去,听蝉鸣一点点歇了。偶尔有晚归的鸟儿从林子里穿过去,留下几声脆叫,给这静悄悄的傍晚添了点活气。爹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路过林子时,总会喊一声:“天黑了,回家了。”我们跟着他往家走,身后的蝉鸣越来越远,树影也渐渐模糊,满脑子就剩那歌声和草木香。
后来我长大了,离了家去城里念书,再不能天天听青冈树影里的蝉鸣了。城里的夏天,没有青冈林,也没这么多蝉儿,只有汽车的喇叭声,冷冷清清的。每到夏天,就总想起黔北山区的青冈林,想起那些在树影里唱歌的蝉儿,想起和三哥捡蝉蜕、爬树、啃西瓜的日子,想起娘温柔的眼神、爹厚实的肩膀。那些光景像电影似的在脑子里转,蝉鸣仿佛就在耳边,带着草木香,还有家乡的味儿。
如今在城里累了、闷了,就会想起青冈树影里的蝉鸣。那歌声像有啥魔力,能把心里的烦绪赶跑,让我记起家乡的暖、童年的乐。我知道,不管走多远、在啥地方,青冈林的蝉鸣都会陪着我,是童年最金贵的念想,心里头最暖的牵挂。
青冈树影里的蝉鸣,是黔北山区夏天的记号,是童年最动听的歌,是家乡最暖的记忆。里头藏着山里人的喜怒哀乐,藏着日子的变与不变,藏着最真的情。闭上眼,就能听见那熟悉的唱,看见摇曳的树影,感受着家乡的暖与力。那蝉鸣,像家乡的灯,照着往前的路,让我不迷方向;像娘的念叨,暖着累了的心,让我总想着家。
青冈树还在,蝉鸣也还在。那些在树影里唱歌的日子,那些满是笑和暖的童年,永远刻在心里,是这辈子最宝贵的东西。不管时光怎么流、岁月怎么变,青冈树影里的蝉鸣,都会在耳边响着,暖着我,推着我,让我总念着那个有蝉鸣、有树影的家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