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黔北阳华山的晨雾,还浸着湿漉漉的水汽。父亲磨亮的那把镰刀,刃口上的光,至今仍在我记忆的田埂上,晃晃悠悠地亮着。
那时我才七岁,踮着脚跟在父亲身后,在半高山的梯田里踩碎一地清露。春分刚过,油菜秆褪尽了最后一抹金黄,裸出灰绿的骨节,地里的杂草却借着暖意疯窜,叶片上坠着的晨露沾在裤腿上,凉丝丝的,顺着布纹往骨头缝里钻。父亲背着竹编背篓,篓底那把月牙形的镰刀静静躺着——铁打的刀身蒙着一层暗光,茶树棒做的刀柄被掌心磨得油亮,握在手里温吞吞的,木头的纹路顺着指腹起伏,倒像是摸着父亲掌心的老茧,糙糙的,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
“蹲低点,别让草叶划了脸。”父亲放下背篓,从裤腰上抽出块磨刀石。石面糙得硌手,边缘却被年月磨得滚圆。他往田埂边的水洼里轻轻一蘸,磨刀石“哧溜”一声贴在刀身上,手腕使着巧劲来回推拉。那声音起初是闷乎乎的“沙沙”响,像春蚕伏在桑叶上啃噬,磨着磨着就脆了,“嚯嚯”的,像山泉在石缝里蹦跳,溅起细碎的水花。水珠顺着刀身往下淌,在磨刀石上积起小小的水洼,映着父亲黝黑的脸,映着天上飘着的云絮,也映着我瞪得溜圆的眼睛。
我蹲在旁边瞅着,父亲胳膊上的青筋跟着磨刀的动作一鼓一缩,汗珠子从额角滚下来,砸在脚下的泥地里,洇出一小片深褐的印子,转眼就被晨雾润开。他时不时把镰刀举到太阳底下,眯着眼瞄那刃口,刀身反的光刺得我直眨眼。“得磨到能照见人影才行。”他嘴角噙着笑,手里的活却不停,磨刀石蹭得更欢了,“嚯嚯”声在山谷里荡开,跟远处的鸡鸣、近处的虫叫缠成一团,成了清晨最实在的调子。
磨好的镰刀是真亮,像一弯银月坠在刀柄上,刃口快得能割断飘着的草叶。父亲拿起来往身边的杂草上轻轻一扬,“唰”地一下,一片草就齐刷刷地倒了,切口平得像用剪刀铰过。我吵着要试,父亲便把镰刀递过来,粗粝的手掌覆在我小小的手上:“握紧,顺着草势挥,别蛮使劲。”可镰刀在我手里沉得像块铁,怎么也挥不顺,好不容易砍倒几根,差点划了自己的脚。父亲笑着接过去,指尖刮了刮我的鼻子:“慢慢来,等你长到灶台高,就能帮爹割稻子了。”
记不清是哪年的夏天了,天热得邪乎,太阳像个大火球悬在头顶,地被烤得烫脚,连风都带着灼人的热浪。父亲戴顶破草帽,光着胳膊在稻田里割稻子,镰刀挥起落下,“唰唰唰”的声响没个停。稻穗沉得把秆子压弯了腰,父亲弓着背,左手攥一把稻穗,右手的镰刀快得像阵风,割出的稻茬齐齐整整。汗把他的粗布褂子泡透了,紧紧贴在背上,脊梁上的汗珠像串断了线的珠子,顺着沟沟壑壑往下滚,滴进稻田里,溅起细小的水花,瞬间就没了影。
我提着水壶去田埂边等他,看他的影子被太阳拉得老长,跟金黄的稻穗缠在一块儿,分不清哪是影子,哪是稻浪。割完一垄,他直起身伸个懒腰,骨节“咔吧”作响,拿起水壶“咕咚咕咚”灌几口,用手背抹把脸,又弯下腰去。镰刀在他手里像活了,上下翻飞,稻穗一束束倒在身后,齐整整码在田埂上。偶尔有稻叶落在肩膀上,他也不拂,就让那点残留的露水顺着脊梁往下淌,给滚烫的身子带点难得的凉。
有一回他割稻子,镰刀没拿稳,划了手。血一下子涌出来,顺着指缝淌,染红了刀柄,也染红了脚下的泥土。我吓得大哭,他却只皱了皱眉,从裤兜里掏块黑乎乎的手帕,胡乱缠了缠,抓起镰刀又要割。“没事,小口子。”他说话时声音有点虚,脸色也白了几分,可手上的动作没停,只是慢了些。我瞅着那抹红一点点渗过手帕,心里又疼又怕,打那以后,每次他下地,我都提前把磨刀石洗得干干净净,把水壶灌得满满当当,在田埂边守着,一步也不敢挪。
父亲磨镰刀的样子,像幅褪不了色的画,刻在我心里。他磨的不光是刀刃,更是日子的盼头。那些年,家里的粮食全靠这把镰刀一镰一镰割回来,我们兄弟姐妹能吃饱饭、穿新衣、进学堂,都离不了这把刀,离不了父亲浸着汗水的苦。每到夜里,煤油灯的光晕摇摇晃晃,他还会把镰刀拿出来,用磨刀石细细蹭,哪怕白天已经磨得发亮。灯光里,他侧脸的轮廓硬邦邦的,眼神专注得很,磨刀石“沙沙”的声响,混着窗外的虫鸣,成了我童年最熟悉的催眠曲。
如今父亲不在了,那把镰刀还挂在老家的墙上。木柄上的包浆更厚了,铁刃生了层薄锈,可摸上去,还能想起父亲握它的力道。每次回老家,我都会站在墙跟前瞅半天,那“嚯嚯”的磨刀声总像在耳边响,提醒我不管走多远,不能忘了根,不能忘了父亲的话。
这把镰刀,是父亲勤谨一辈子的念想,是家里苦日子的印子,更是我心里最金贵的东西。它像个沉默的老人,挂在墙上说往事——说阳华山的风,说父亲手上的茧,说那些一镰刀一镰刀割出来的暖。每当我遇着坎、心里发慌,只要想起这把镰刀,想起父亲磨它时的专注和硬气,就又能攥紧拳头往前闯。
我知道,父亲的劲头早融进这铁里了,永远快利,永远亮堂,照着我往前的路。那些跟镰刀有关的日子,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暖,会像阳华山的清泉,一茬茬滋着我的心,陪我走过往后的每个春夏秋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