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阳华山染成暖橘色,母亲的声音就从天井坝外的石梯那头飘过来了。不高,像浸过山泉的棉线,轻轻一牵,漫山疯跑的娃、田埂上埋头干活的爹,就都被拢回灶房的烟火里。四十多年过去,那声影还在记忆里晃,带着柴火的焦香、饭菜的热乎气,是我这辈子最踏实的念想。
小时候贪耍,总跟三哥往青冈林里钻。采野果、追松鼠,疯到太阳西斜,裤腿沾着草籽,肚子饿得咕咕叫,才想起回家。最先钻进耳朵的,准是母亲的声音。“黄老幺——回家吃饭喽——”尾音拖着点山乡的调子,像根看不见的绳,从石梯边绕过高粱地,穿过竹林,直钻进林子里。蝉鸣正闹,风摇得树叶“沙沙”响,可那声音偏能钻空子,落在耳里清清爽爽。我们从树杈上蹦下来,拍着身上的土往回跑,远远看见石梯上立着个影,蓝布褂子被风吹得飘,手里攥着根晾衣杆——是娘刚从院里摘的,顺路来唤我们。
她从不急吼吼地喊。有时我们躲在玉米地埂上,看她站在石梯路口,四下望了望,见没人应,就往地里挪两步,声音放得更柔:“黄老幺,你三哥呢?灶上炖着洋芋,再不来要烂锅了。”玉米叶子“哗啦啦”擦着她胳膊,她也不躲,脚边的蒲公英被踩得歪歪倒,白绒球沾在裤脚上。我们憋着笑,等她再走几步,突然从玉米秆后跳出来,她吓了一跳,抬手要打,看见我们满手野枣,手又落回腰间,嗔道:“野东西吃多了胀肚子,快跟我走。”声音里的气早散了,只剩点无奈的暖。
春天摘茶,母亲的唤声裹在茶香里。她背着竹篓在茶坡上忙,手指翻飞掐嫩芽,额角的汗顺着鬓角淌,沾在衣领上。太阳爬到头顶,她直起身捶捶腰,对着坡下放牛的我喊:“黄老幺,把牛牵阴凉处,娘给你带了烤红薯。”声音穿过层层茶树,像撒了把糖,甜丝丝的。我把牛绳往树桩上一绕,跑到她跟前,她早从篓底摸出个焦皮红薯,烫得两手倒腾,还不忘叮嘱:“慢点吃,里头烫。”红薯的甜混着她手上的茶青味,是春天最馋人的香。
夏天傍晚最热闹,母亲的唤声常和蛙鸣撞在一块儿。她在院里择菜,竹筐里的黄瓜带露水,茄子紫得发亮。我和伙伴在小河边摸鱼,裤脚卷到膝盖,脚丫子在水里扑腾得欢。“黄老幺——洗澡水烧好了——”她的声音从天井坝里漫出来,惊飞了院墙边的麻雀。我们拎着半桶小鱼虾往回跑,看见她站在石梯最上头,手里的水瓢往盆里舀水,蒸汽白茫茫的,把她的脸罩得朦朦胧胧。“先洗澡再吃饭,一身泥腥味,看你爹回来不揍你。”嘴上说着,眼里却笑盈盈的,等我脱了湿衣服,干净褂子早递过来了。
秋天收玉米,母亲的唤声带着谷物的沉实。田埂上堆着金灿灿的包谷,她蹲在那儿剥壳,指甲缝里嵌满玉米须,像镀了层金。太阳快落了,晚霞把天染成胭脂色,她对着远处捆稻草的爹喊:“他爹,歇会儿,我烙了玉米饼。”
冬天的唤声裹在寒气里,却带着炭火的暖。她在灶房烧火,柴火“噼啪”响,铁锅上冒白汽,炖腊肉的香味从门缝里钻出来,勾得人直咽口水。我在屋里写作业,铅笔在纸上划得“沙沙”响,她掀开门帘进来,手里捧着烘笼,往我脚边一放:“别冻着脚,写完了娘给你炒瓜子。”她睫毛上沾点灶灰,声音带着烟火气,烘笼里的炭火明明灭灭,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个会动的画。
有回我发高烧,迷迷糊糊总听见母亲的声音在耳边绕。她坐在床头,用凉毛巾敷我额头,手在我背上轻轻拍着,像哄婴儿似的:“老幺不怕,出汗就好了,娘给你熬了姜汤。”窗外的风“呜呜”地吼,屋里的油灯忽明忽暗,她的声音却稳得很,像块暖石,把我心里的慌都压下去了。等我退了烧,才看见她眼里的红血丝,灶台上还摆着没喝完的姜汤,碗边结着层薄垢——她守了我整整一夜。
后来我去县城读高中,每两个月才回一次家。星期六下午放学,当我乘车,然后再步行山路,刚走到石梯底下,就看见梯级上立着个影。母亲踮着脚往路尽头望,蓝布褂子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停在崖边的鸟。“老幺,可算回来了!”她迎上来,接过我肩上的书包,手在我胳膊上捏了捏,“瘦了没?灶上炖着鸡汤呢。”声音里的欢喜要溢出来,把一路的疲惫都泡软了。
再后来,我去城里打拼居住,一年才回一次家。每次车,然后再步行,刚拐进山口,就看见老屋天井坝外的石梯上立着个影,比以前矮了些,头发白了大半。“黄老幺,路上累了吧?”她拉着我的手往屋里走,掌心的老茧磨得我手心疼,声音不如从前亮了,带着点沙哑,可那调子没变,尾音微微上扬,像怕我走丢似的。饭桌上,她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多吃点,城里的菜哪有家里的香。”灯光照着她的白发,一根一根,像落满了雪。
母亲走的那年冬天,阳华山下了场大雪。我赶回家时,老屋的瓦缝里不冒烟了,灶台上的铁锅冷冰冰的,再也没人在傍晚时站在石梯那边喊“黄老幺回家”了。整理她的遗物,在箱底摸到个布包,打开一看,是我小时候掉的乳牙,她用红线系着,整整齐齐收在火柴盒里。那一刻,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呜呜”的,像极了她唤我的声音。
如今每次回老家,我总爱坐在天井坝外的石梯上待一会儿。夕阳照样把山染成暖橘色,风照样摇得树叶“沙沙”响,可再也没有那个穿蓝布褂的身影了。可奇怪得很,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听见她的声音从石梯那头飘来:“黄老幺——回家吃饭喽——”带着柴火的焦香,带着饭菜的热乎气,把我的心填得满满当当。
那声影,是阳华山最深的刻痕,是我这辈子走再远也忘不掉的根。藏在炊烟里,躲在饭菜香中,落在每一个想家的黄昏,成了记忆里最暖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