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北阳华山的老家堂屋,黑黢黢的杉木柜顶上,摆着盏磨得发亮的煤油灯。玻璃灯罩蒙着层山间雾气凝结的薄灰,黄铜灯座被日子摩挲得泛着暖光,烧黑的棉线灯芯像根倔强的茅草根,守着一屋松针混泥土的旧味道。这灯陪母亲在阳华山过了大半辈子,六七十年代的阳华村没通上电,家家户户都靠这橘黄色的光过日子,藏着我童年最暖的记忆,也藏着一家人实打实的亲情。如今母亲早已远去,这盏灯成了我最金贵的念想,每次回老家,我都会细细擦拭它,在昏黄的记忆光影里,打捞那些藏在灯影里的山乡故事。
我记事时对煤油灯的第一印象,是五岁那年冬夜。阳华山的冬天来得猛,黑透的山坳里,风卷着松涛跟野兽似的嚎。山里本就没电灯,天一黑就只剩沉沉的暗。我吓得往母亲怀里钻,她粗糙的手拍着我的背,带着柴火味的声音裹着暖意:“不怕不怕,咱阳华山人的‘夜明珠’还在呢。”母亲摸索着踩上木凳,从柜顶取下煤油灯,袖口蹭了蹭灯罩,掏出火柴“嗤啦”一划,橘黄色的光立刻涌出来,像层晒暖的山羊毛裹住屋子,把墙角的黑影赶去门外竹林。我盯着跳动的火苗,被穿堂风逗得忽明忽暗,像只调皮的竹鸡。灯芯顶端结着小小的灯花,偶尔“啪”地爆开,溅起的光粒落在地上,跟撒了把碎星星似的。母亲的脸在灯光下格外柔和,眼角的皱纹被暖光熨得平了些,她给我掖了掖粗布被角:“这灯啊,比啥都顶用,亮堂又暖乎。”
夏天的夜晚最舒坦。晚饭过后,父亲把煤油灯拎到院坝的李子树下,灯绳挂在横生的枝桠上,灯光洒下来,在地上圈出块亮地,把飞舞的萤火虫都引来了。我和隔壁的小丫头围着灯跑,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两根会跳舞的竹鞭。母亲搬来竹席铺在地上,摆上切开的本地红心李,紫红的果肉在灯光下透着甜润,汁水顺着果皮往下淌。父亲坐在竹椅上,摇着蒲扇给我们讲故事,说他年轻时翻山越岭去赶集,就靠这盏煤油灯照路。阳华山的山路陡得能踩塌脚,夜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风吹得火苗歪歪斜斜,他一手护着灯,一手攀着路边的灌木丛,脚步踩在碎石子上“哒哒”响,硬生生在黑夜里走出条道。“那时候的煤油金贵着呢,得省着用。”父亲呷了口自酿的米酒,“有回灯油快没了,火苗越来越小,我就把灯芯拧短点,凑活着照到天亮。这灯啊,看着不起眼,却能在黑夜里给人底气,就像咱阳华山的人,再难的山路,脚底下有根就不怕。”我咬着李子,听着故事,看着灯光里飞舞的萤火虫,觉得整个夏天的好都被这盏煤油灯装着了。母亲坐在旁边,偶尔给我擦去嘴角的汁水,指尖的温度,比灯光还暖。
最忘不了的是那年秋收。阳华山的稻田里,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腰,包谷堆了满院,父母忙着脱粒、晒谷,一直忙到深夜。煤油灯被放在包谷堆旁的石磨上,灯光昏黄却执着,照着父母的身影在谷物间忙活。母亲的额头上渗着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在灯光下闪着光,沾在鬓角的碎发上;父亲的后背湿透了,粗布褂子贴在身上,手脚却依旧麻利地扬着木锨,谷壳被风吹起,在灯光下像漫天飞的白絮。我也想帮忙,被母亲打发去旁边坐着:“你还小,别累着,在灯底下玩就行。”我拿着根包谷芯,在地上画阳华山的轮廓,灯光把我的影子投在玉米堆上,歪歪扭扭的。夜深了,露水打湿了院坝里的野草,煤油灯的火苗也有些蔫,轻轻摇晃着。母亲从屋里端来热水,给我和父亲各倒了一碗,水里飘着几颗自家晒的山楂干:“歇会儿再干,这灯油还够,不急。”我捧着粗瓷碗,看着灯光下母亲的笑脸,觉得那碗水都带着煤油灯的暖意,甜到了心里——如今再想喝那样的水,却再也找不到那样的味道,也找不到递水的人了。
后来我渐渐长大,村里终于通了稳当的电。白炽灯亮起来的那一刻,整个堂屋亮得晃眼,连墙角的蛛网都看得一清二楚。父亲说要把煤油灯扔了,母亲却急了:“留着吧,山里天气怪,万一暴雨冲了电线能用。再说,这灯陪了咱这么多年,有感情了。”可打那以后,煤油灯还是渐渐被忘在柏木柜顶上,落了一层又一层灰,只有柜顶的樟脑味陪着它。
二零零九年腊月初二,母亲走了之后,每次回老家,我都会主动去杉木柜顶上取下那盏煤油灯。没有了母亲的手擦拭灯罩,没有了她熟练地拧出灯芯、划火柴点燃,我只能笨手笨脚地用松针细细擦去灰尘,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想那橘黄色的光再亮起来的模样。以前,这灯光里有母亲纳鞋底的“嗤啦”声,有她念叨往事的絮语声,有她给我掖被角的温柔;如今,灯光再难亮起来,那些声音也成了记忆里的回响,只有灯座上的铁锈,还在默默说着力气熬不过的日子。
玻璃灯罩上有几道细微的裂痕,是当年我追着公鸡跑,不小心碰掉在地上摔的;灯座上的铁板已经氧化,却还能看出当年的光泽;灯芯虽然发黑,倒像还燃着温暖的光。摸着灯座,能想起父亲劳作的身影,母亲缝补的模样,还有我追着萤火虫跑的日子。它藏着阳华山的风风雨雨,更藏着母亲的疼,藏着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
每当我在城里累了、心里发慌,就会想起这盏灯——那橘黄色的光,是黑夜里的亮,是困难时的底气,是日子里的温乎,更是母亲留在我心里的光。它是连接我与故乡、与亲人的纽带,那些藏在灯影里的故事,那些纯粹的温暖与亲情,会永远在记忆里熠熠生辉,伴我走过往后的每一段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