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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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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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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压弯的苦竹

黔北阳华山的冬,总裹着层清冽的诗意。北风掠过崖畔茅草丛,卷着松涛在山谷里打转,乡亲们拢紧棉袄念叨:“雪要来了,鲍大爷的苦竹林该扛劲了。”岁岁年年,老屋窗前那亩苦竹林,总在漫天风雪里弯下遒劲枝干,晴日一到便又挺得笔直。它们多像鲍大爷啊——在岁月风霜里躬身忙活,骨子里的韧劲却从没断过。这被冬雪压弯、却终不折腰的苦竹,是老屋窗前冬日最入心的景致,也藏着我对故乡、对旧时光最深的念想。

老屋窗前那片竹林,是我童年记忆的底色。林子属邻居鲍大爷家,已有上百年光景。小时候常听他念叨:“苦竹最皮实,耐渴耐旱、耐风耐雪,就像咱山里人,经得住折腾。”那时不解这话深意,只晓得这片郁郁苍苍的林子,是童年里最热闹自在的去处。

苦竹不算高大,枝干却遒劲,竹叶狭长翠绿,带着点淡淡的清苦气。春夏时节,叶子长得密不透风,阳光透过叶缝洒下来,在地上织出斑驳的影。放学后,我总跟伙伴们在竹林里追着跑,竹枝被撞得沙沙响,惊得麻雀扑棱棱飞上天,翅膀扫过竹叶,落几片带晨露的绿。

秋去冬来,老屋窗前的风渐渐带了寒意,竹叶从翠绿转成深绿,末了缀上点枯黄。第一片雪花落下来时,整个村子都静了。雪起先零零星星,像仙人打翻了玉瓶碎瓣,轻手轻脚吻着竹叶、抚着竹枝;慢慢就成了鹅毛漫天,把山川田野裹进白茫茫的静里。这时的苦竹林,成了冬日里最有诗意的景致。

积雪刚落时,像给竹子披了层轻纱,朦胧雅致;等雪越积越厚,竹叶慢慢往下垂,竹枝也一点点弯。它们不像松树那般硬挺,也不似梅花那般傲雪开,只顺着雪的重量缓缓弯腰,像谦逊的老者在风雪里低眉,却自有风骨。有的竹枝弯成好看的弧线,如拉满的弓憋着劲;有的互相挨着,枝桠间堆着蓬松雪团,像枝头上缀的白玉;还有的竹梢快贴着地了,依旧透着苍翠,在白雪衬着下更鲜亮。

最让人揪心也最惊叹的,是大雪过后的清晨。一夜风雪让苦竹林变了样,遒劲的竹枝全弯成了弧形,有的快贴到地面,厚雪压得竹叶微微颤,像下一秒就要断。我踩着没脚踝的雪走进竹林,脚下“咯吱咯吱”响,像是在说昨夜风雪多凶。这时候,鲍大爷总会扛着长竹竿慢悠悠走来,深蓝色棉袄裹着他黝黑的身影,裤脚扎着麻绳,每一步都踩得扎实。

他用竹竿轻轻拍打竹枝上的雪,动作柔得像哄受了委屈的娃。“唰唰唰”,雪簌簌往下落,有的化成水顺着竹叶淌,有的堆在树根下成了小雪堆。雪一掉,奇事就来了:被压弯的竹枝先微微颤,像刚睡醒的婴儿伸懒腰;接着慢慢挺直,竹节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像在舒展筋骨;最后又挺得遒劲,梢头微微扬着,像在跟天空说自己不服输。鲍大爷一边拍一边念叨:“苦竹有韧性,懂变通。硬扛着雪会断,弯弯腰卸了力,就能挺过来。做人也一样,遇着难事别死磕,退一步、忍一忍就过去了。”我站在旁边看,竹叶上没化的雪珠在太阳下闪,像串晶莹的泪,又像颗颗倔强的星星。

后来我离开阳华山,在城里住。城里冬天难得见雪,即便落了也薄薄一层,转眼就化了。再没见过冬雪压弯的苦竹,闻不到竹林里那点清苦气。每到寒冬,总会想起老家窗前的苦竹林,想起鲍大爷在林子里忙活的身影。那些风雪里弯而不折的苦竹,就是他的写照——在生活重压下默默受着,从没向命运低过头;那些实在的话,早刻进我心底,教我忍和坚持。

去年冬天,我回阳华山老家。那片熟悉的苦竹林就撞进眼里——老屋窗前整整一亩,郁郁葱葱,在漫天飞雪里更显苍翠。鲍大爷早不在了,这片竹林却还守着老屋,守着村口的烟火,也守着我童年最鲜活的记忆。细碎的雪沫子像揉碎的盐粒簌簌落,落在深绿的苦竹叶上,积起层薄霜,把叶片边缘勾得更清。苦竹枝干比慈竹遒劲,也被轻雪压得微微弯,梢头低着,像久别重逢的老友含着笑招手。

我走向竹林,脚下雪粒“咯吱”响,清脆的声在寂静村口荡开,像在应我归家的脚步。竹林里的空气格外清,雪的凉混着竹的苦,深吸一口,一身的累和躁都没了。我捡根干枯竹枝,学着鲍大爷当年的样子轻轻拍雪。雪沫子落在衣袖上立马化成凉珠,在手背上带着点清甜的凉。被压弯的竹枝借着力缓缓回弹,梢头轻轻颤,像在舒展冻僵的胳膊。太阳偶尔穿透云层,洒在雪珠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恍惚间,好像又看见鲍大爷扛着锄头走进竹林,步子沉稳,眼神专注,嘴里念叨着“苦竹耐旱,雪压不坏”。

我在竹林里慢慢走,摸着粗糙的竹干,竹节上留着岁月的印——有的被虫子蛀过,有的被风雪刮出裂,却还在使劲长。每株苦竹都扎根在贫瘠的地里,吸点薄养分却长得更挺拔,根部缠在一块儿,枝干互相扶着,成了片拆不散的绿荫。风雪来的时候抱团取暖,太阳出来了互相衬着,那股坚韧、抱团的劲。

老屋窗前的苦竹,是坚韧的记号。它们在冬雪里弯腰,不是软,是聪明;在重压下低头,不是服,是为了更好地站。就像鲍大爷,一辈子勤勤恳恳,在生活风雨里默默受着,从没放弃过盼头;也像那些扎根乡土的人,淳朴实在,用手挣日子。如今我在城里,心里总装着这片竹林,装着鲍大爷的身影和话。它们教我,不管人生遇多大难,既要有点“千磨万击还坚劲”的骨气,也要懂点“能屈能伸”的活法。

冬雪总会化,苦竹总会挺直腰杆。可那些刻在记忆里的时光,那些关于故乡、关于鲍大爷的念想,却像竹林里的竹子,在心底扎得牢牢的,经岁月风雨长得更苍翠。那冬雪压弯的苦竹,不只是老屋窗前冬日最美的景,更是我这辈子最金贵的念想,推着我往前闯、不认输。不管走多远、在哪,我都会记着这片竹林,记着那些风雪里弯而不折的身影,记着故乡的模样和暖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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