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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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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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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记得每粒种子

地是活的。你往它怀里埋进什么,它就把什么的模样刻进年轮,把什么的气息揉进风里,把什么的故事嚼碎了,混着晨露和月光,酿成一坛只有岁月能读懂的酒。

我总觉得自己和土地之间,有某种血缘般的联结。城市里的水泥地总是冰凉,可乡下的土地是有温度的——春天的地是暖烘烘的掌心,夏天的地是汗涔涔的脊背,秋天的地是沉甸甸的粮仓,冬天的地是静悄悄的眠床。就是这个念头,让我清晨又走到了村口那块即将消失的农田旁。

露水还挂在稻茬上,像土地一夜未眠熬出的泪。明年扩建水泥路,这块地将被占用,推土机下个月就会开来。可那些残存的稻茬依然挺着身子,像倔强的标点,非要给这块土地的故事画上完整的句号。我蹲下身抓起一把褐色的泥土,它在指缝间簌簌滑落,竟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

土地是真的记得:记得哪粒种子在谷雨时节第一个探出头,记得哪株秧苗在芒种那天最晚被移栽,记得哪串稻穗在秋分清晨灌满了最沉的浆。春天的地膜像透明的襁褓,夏天的田埂如蜿蜒的脉络,秋天的稻浪似翻滚的海洋,冬天的冻土若凝固的时光——土地用四季为每粒种子建档,用年轮为每株作物立传。

我见过春日里的土地如何迎接种子。田埂上的土块还带着冬冻的裂纹,像老人手背皲裂的皮肤,却在第一缕暖风吹过时悄悄松了筋骨。父亲握着锄头走在前面,锄头刨开地表的声响很轻,像给大地解开厚重的棉袄,翻出底下松软的土层。母亲跟在身后撒种,指尖捻起的麦种圆滚滚的,沾着去年晒透的阳光味,落到土里时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像给土地递去一封封带着体温的信。那些种子刚挨到泥土,就有细碎的土粒围拢过来,像一群好奇的孩子踮着脚,想看清信封上的字迹——那字迹里写着拔节的渴望,写着灌浆的期待,写着秋阳里沉甸甸的收获。

土地记着种子的倔强。有一年春旱,播下去的玉米种在土里闷了二十天,连个芽尖都不肯露。父亲蹲在田埂上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眉心的褶皱比田垄还深。母亲却不罢休,每天天不亮就挑着水桶去河边,一趟趟往地里拎水,裤脚沾满泥浆,像拖着两条沉甸甸的土地的“胳膊”。第七天清晨,我跟着母亲去看,竟见土缝里钻出个嫩黄的芽,顶着还没褪尽的种皮,像个刚睡醒的娃娃揉着惺忪的眼。后来,那片地里的玉米棵棵长得比人高,秸秆上的叶尖都带着股不服输的劲,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像是在跟土地念叨:“你看,我们没辜负你。”

土地记得种子的漂泊。村口有一片没人打理的荒地,不知哪年被风吹来了几粒南瓜籽,就在石缝里扎了根。春末时冒出毛茸茸的芽,顺着磨坊的墙根攀爬,藤蔓上的卷须像小手一样,抓住砖缝就不肯放。到了秋天,竟在房檐下结出两个拳头大的南瓜,皮上带着土黄色的条纹,晒在秋阳里泛着光。路过的人都啧啧称奇:“这南瓜籽,不知是从哪块地里跑来的,说不定是山那边的呢。”土地却不觉得稀奇,它把南瓜藤的根须搂得更紧,让那些远道而来的种子在陌生的地方也能扎下家。收南瓜的时候,我摘了一个切开,瓜瓤里的籽饱满黑亮,像是土地给它们盖了印章,证明它们曾在这里好好活过。

可土地又如此沉默。蝗虫来过,它默默让根系扎深三尺;干旱来过,它悄悄在夜间凝结露水;洪水来过,它静静沉淀淤泥,滋养来年的生机。它记得每粒种子的梦想——有的想长成最高的玉米,有的愿结出最甜的西瓜,有的只盼成熟时能落在最肥沃的角落。那些没能发芽的种子,土地也记得,像母亲记得每个夭折的孩子,在深夜里轻轻叹息。

土地记得种子的回报。秋收时节的田野最是热闹:稻穗低着头,把田埂都压弯了腰;玉米棒子咧着嘴,露出金黄的牙齿;大豆的叶子黄透了,风一吹就哗啦作响,像是在数着饱满的豆粒。父亲挥着镰刀割稻,稻穗划过镰刀的声音沙沙的,像是种子在跟土地道别:“谢谢你呀,把我们养得这么壮。”土地不说话,只是把散落的稻粒、玉米碴、豆荚壳都收进怀里;那些没被收走的碎粒,会在来年春天悄悄钻出嫩芽,开始新的轮回。母亲总说:“土地从不亏待人,你给它一粒种,它给你一捧粮。”其实土地要的不是回报,它只是记得每粒种子的努力,把那些深埋的汗水和期盼,都变成沉甸甸的果实,捧到人们面前。

站在田埂上,我看见的不是土地,而是一部用根系写就的史诗。蚯蚓是它的编辑,不断修订着土壤的段落;微生物是它的印刷工,日夜赶制着养分的篇章;季节是它的装帧师,为每卷更换不同的封面。春雨来时,土地翻开湿润的扉页;夏日当中,土地摊开滚烫的正文;秋风吹过,土地合上金黄的尾章;冬雪覆盖,土地又酝酿着新的序言。

我突然明白,土地记得的何止是种子。它记得赤脚踩过的温度,记得锄头落地的节奏,记得丰收时的山歌,记得饥荒时的叹息。犁铧翻开土层时,那是土地在翻阅昨天的日记;稻草人站立田间时,那是土地派出的卫兵;连田埂上那些被磨得光滑的石头,都是土地盘出包浆的记忆结节。

暮色降临时,我常坐在田埂上看土地。夕阳把土地染成金红色,远处的炊烟在田垄上绕来绕去,像土地呼出的悠长气息。风从田野上吹过,带着泥土和庄稼的味道,那味道里有去年麦种的香,有前年豆荚的甜,还有更早的时候,那些不知名的种子留下的痕迹。土地就像一本厚重的书,每粒种子都是一个字,每一季的生长都是一句话,翻开来,全是生命与大地的私语。

我们或许会忘记哪年种了什么,忘记哪粒种子发了芽,但土地记得。它记得每粒种子坠入黑暗时的勇气,记得它们顶开泥土时的执着,记得它们在风雨里的挣扎,也记得它们在阳光下的欢畅。就像我们走过的路、做过的事、爱过的人,或许会被岁月模糊了痕迹,但总有什么东西记得——比如大地的心跳,比如时光的褶皱,比如那些深埋心底、从未褪色的念想。

土地记得每粒种子,就像时光记得每段生命。它们在土里,在风里,在年复一年的生长与收获里,悄悄诉说着:来过,活过,爱过,便不曾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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