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扁担,是阳华山嵌进我骨血里的信物,是我走了千里万里,回头望时仍在肩头晃悠的乡愁。
那扁担是青冈木做的,选的是阳华山后坡老林里的硬木,木纹像拧成的麻绳,深一道浅一道,像父亲掌心的纹路,藏着半生的风雨。父亲年轻时亲手伐了,在院坝里的青石板上磨了七七四十九天,磨得腰身圆润,通体泛着檀木色的光,像一截被岁月焐热的乌金。这扁担不长不短,正合父亲的肩宽;不厚不薄,挑着一家人的烟火刚好。父亲的扁担没有花里胡哨,只有沉甸甸的木质感。就是那样朴素的一根,却挑得起阳华山的晨曦与晚霞,挑得起我童年的嬉笑与梦乡。
记忆里,父亲的扁担总在肩头晃悠,晃成一道弧形的虹,晃成我眼里最安稳的风景。春天,它挑着满筐的稻种,裹着湿润的泥土香,在筐里悄无声息地酝酿着拔节的梦;夏天,它挑着两桶井水,凉丝丝的,浸着井壁青苔的气息,桶沿的水珠滚落,砸在青石板上,碎成一地银铃;秋天,它挑着金黄的稻穗,沉甸甸的,压弯了扁担的腰,也压弯了父亲的背,稻花随风飘散,落在父亲的发梢,像撒了一把细碎的金粉;冬天,它挑着捆好的柴火,带着松针的清香,在筐里安静地躺着,等着被送进灶膛,煨暖一整个寒冬。父亲挑着扁担走在田埂上,步子不疾不徐,扁担在肩头“咯吱咯吱”地唱着歌,那歌声里,有稻浪翻涌的沙沙声,有老井抽水的咕噜声,有我趴在门槛上的等待声。
扁担是父亲的战友,也是他的知己。它懂父亲肩上的重量,懂父亲额头的汗珠,懂父亲藏在皱纹里的心事。农忙时,父亲挑着百十斤的稻谷,从稻田里往晒谷场走,田埂窄得像一根线,他却走得稳稳当当。扁担在肩头上下起伏,像一条灵动的鱼,在阳光下游弋。汗珠从父亲的额头滚落,砸在扁担上,瞬间洇开,像在乌金上缀了一颗透明的珠子。父亲抬手擦汗,袖口蹭过扁担,那动作熟稔得像与老友握手。歇息时,父亲会把扁担靠在老樟树下,自己蹲在一旁,掏出旱烟袋,点燃一锅烟,烟雾袅袅升起,与樟树叶的影子缠在一起。扁担就那样静静地立着,陪着父亲,看夕阳把天边染成橘红色,看归巢的鸟儿掠过阳华山的峰顶。
我总爱缠着父亲,让他把我挑在扁担的一头。父亲便会小心翼翼地把我抱上去,用布条把我系在筐边,另一头则挂上几块红薯,或是一篮野果,让扁担保持平衡。我坐在筐里,手抓着筐沿,仰头看父亲的脸。父亲的脸被阳光晒得黝黑,额头上的皱纹像阳华山的山路,弯弯曲曲。他的肩膀很宽,很结实,扁担压在上面,像是嵌进了肉里。我晃着腿,哼着村里老人教的童谣,父亲则跟着节奏,步子迈得更轻快了。扁担在肩头晃悠着,我在筐里晃悠着,阳华山的风从耳边吹过,带着稻花的香,带着竹叶的青,带着父亲身上的汗味。那时的我总觉得,父亲的扁担是世界上最神奇的船,载着我,航行在阳华山的山水之间,永远不会靠岸。
有一次,我在筐里睡着了,梦见自己变成了一颗稻穗,挂在扁担的一头,跟着父亲走过田埂,走过溪流,走过漫山遍野的野菊花。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父亲的床上,扁担就靠在床边,身上盖着父亲的粗布褂子,褂子上有阳光和扁担的味道。母亲说,父亲怕我摔着,一路走得极慢,扁担都不敢晃悠,到家时,肩膀都红了一大片。我摸着父亲的肩膀,问他疼不疼,父亲笑着摇摇头,说:“傻小子,你爹的肩膀,是铁打的,扛得住。”可我分明看见,他转身时,偷偷揉了揉肩膀。
一九八三年正月二十三,父亲走了。那根青冈木扁担,再也没听过父亲肩头的咯吱声,再也没见过父亲挑着它,在田埂上迎着晨光迈步的模样。母亲把扁担擦拭得干干净净,挂在楼阁的墙上,像一件肃穆的纪念。
后来,我长大了,去了城里。日子过得飞快,我渐渐习惯了高楼大厦,习惯了车水马龙,却总在某个深夜,梦见父亲的扁担,梦见阳华山的田埂。我知道,那根扁担,不仅挑着我的童年,更挑着父亲的一生。它见证了父亲从青丝到白发,见证了一个男人的责任与担当,见证了一个家庭的烟火与温暖。
去年秋天,我回到阳华山。楼阁的墙上,那根青冈木扁担依旧挂着,像一件珍贵的艺术品。扁担上的檀木色,已经变得更深沉了,木纹里,藏着岁月的痕迹。我伸手摸了摸扁担,冰凉的触感里,似乎还残留着父亲肩头的温度。母亲坐在一旁,絮絮地说着父亲当年的事,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她说:“你爹这辈子,就靠着这根扁担,撑起了这个家。”
是啊,扁担老了,父亲也走了。可那根扁担,却像一道永不褪色的印记,刻在我的生命里。它是阳华山的脊梁,是父亲的脊梁,也是我的脊梁。它告诉我,无论走多远,都不能忘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无论飞多高,都不能忘记是谁用肩膀,托起了我的天空。
如今,每次回到阳华山,我都会站在楼阁的墙边,久久望着那根扁担。它静静地挂在那里,像一截沉在岁月里的乌金。我总觉得,它还在晃悠着,晃着我童年的梦,晃着阳华山的日升月落,晃着父亲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千言万语。这根扁担在,父亲就在,我的根,就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