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阳是最不吝啬的,刚翻过霜的清晨,就把金箔似的光,一片片铺在了稻田里。
这是收割后的稻田,褪去了盛夏铺天盖地的绿浪,卸去了金秋沉甸甸的谷穗,只剩下齐崭崭的稻茬,像一群站得笔直的小哨兵,守着这片暖融融的土地。泥土是新翻的,黑黝黝的,带着稻根腐烂的清甜,混着阳光的暖香,一脚踏上去软乎乎的,像踩在母亲晒过的棉被上。田埂边的野草早被寒霜打蔫了,却偏要倔强地挺着枯黄的腰杆,叶尖凝着的露珠,被阳光一照,亮得像撒了一地的碎钻。风一吹,露珠骨碌碌滚进泥土里,惊起几只啄食谷粒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翅膀剪开金色的光,又落在不远处的稻茬上,叽叽喳喳吵着,像是在讨论哪一丛稻根下藏着最饱满的遗漏。
我总爱踩着这样的冬阳,踱进这片稻田。不像春耕时的忙碌,夏耘时的闷热,秋收时的仓促,冬天的稻田,是卸了妆的村姑,素净,安详,带着历经风雨后的从容。稻茬的断面白生生的,凑近了闻,有淡淡的草木清香,那是稻谷留给土地最后的念想。阳光落在稻茬上,给每一根都镀上金边,它们挨挨挤挤站着,把影子拉得老长,像一行行歪歪扭扭的诗,写在褐色的土地上。
田埂上的蒲公英,早就谢了绒球,只剩下光秃秃的茎,却依然举着,像是在等一场风,把它的孩子送向远方。几只白蝴蝶不知从哪里来,扇动着单薄的翅膀,在稻茬间翩跹,翅膀是透明的,阳光穿过去,便染上一层淡淡的金,像极了小时候父亲给我糊的纸鸢。还有几只七星瓢虫,懒洋洋地趴在稻茬上,把甲壳晒得暖烘烘的,偶尔挪动一下脚,又立刻缩成一团,像是怕惊扰了这冬日的宁静。
我找了块被阳光晒得发烫的土坡坐下,身后是一丛毛茸茸的马儿花草,风一吹,细碎的花穗簌簌落下来,像下了一场金色的雪,落在肩头,落在发梢,也落在手边的泥土里。阳光洒在脸上,暖融融的不刺眼,却带着能钻进骨头缝里的温柔。我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冬日,父亲牵着我的手,走在这样的稻田里。他的手掌粗糙,却很温暖,牵着我一步一步踩在田埂上,怕我摔了,便把我的小手攥得紧紧的。他会指着稻茬告诉我,这是土地的根,也是来年的希望;他会捡起遗落的谷穗,搓出米粒塞进我嘴里,那米粒带着阳光的味道,甜甜的,糯糯的。那时候的父亲,脊背挺直,像一株永远不会弯的稻秆,他的影子落在田埂上,长长的,把我护在里面。
风又吹过来了,带着泥土的气息,稻根的清香,还有远处村庄的炊烟味。稻田里的稻茬窸窸窣窣响起来,像是在低语,又像是在吟唱。它们在说些什么呢?是说盛夏的蛙鸣蝉噪,金秋的稻浪翻滚?是说父亲的脚印曾怎样深深浅浅印在这片土地上,还是说那些散落的谷粒,会在来年春天生根发芽,长成一片新的绿?
我闭上眼睛,听着风的声音,麻雀的叫声,稻茬的低语,忽然觉得,这片冬阳下的稻田,就是一幅活的画。画里有阳光,有泥土,有稻茬,有飞鸟;画里有父亲的手掌,童年的脚印,岁月的痕迹。这幅画,不用浓墨重彩,不用刻意雕琢,一缕冬阳,一阵微风,就有了最动人的底色。
远处的村庄,升起袅袅的炊烟,像一根细长的丝线,一头系着稻田,一头系着家。炊烟慢慢悠悠飘着,飘进稻田里,飘进阳光里,也飘进我的心里。我知道,这片稻田,是父亲的根,也是我的根。无论我走多远,飞多高,只要想起这片冬阳下的稻田,想起父亲的手掌,想起那些带着阳光味道的米粒,我的心就会暖暖的,就会找到回家的方向。
风溜着边儿在稻田里打转,撩拨得稻茬窸窸窣窣,像是在说悄悄话。它还把田埂上的狗尾巴草吹得摇摇晃晃,草籽儿簌簌落下来,撒在泥土里,等着来年春天生根发芽。父亲是这片稻田的常客。春耕时,他扛着犁耙,牵着老黄牛在田里来回踱步,泥土在犁铧下翻涌,像一条条黑色的波浪。夏耘时,他戴着草帽弯着腰,在稻田里除草施肥,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禾苗上,溅起小小的水花。秋收时,他挥舞着镰刀,稻秆应声而倒,金黄的稻穗堆满田埂,像一座座小山。那时候的父亲,脊背挺直,像一株永远不会弯的稻秆,他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覆盖了大半个稻田。
田埂那头,有个老农扛着锄头走过,脚步慢悠悠的,像冬阳一样从容。他停下来蹲在稻田里,摸了摸稻茬,又抓了一把泥土放在鼻尖闻了闻,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他大概是在想,来年春天,这片土地上,又会是一片绿油油的禾苗,一片金灿灿的稻浪吧。
阳光渐渐西斜,把天边染成一片橘红色。稻田里的影子越来越长,越来越浓。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拂去肩头沾着的马儿花草花穗,回头望了一眼这片稻田。稻茬们依然笔直地站着,像是在和我告别,又像是在等待。等待着下一场春雨,下一个播种的季节,等待着来年夏天,这片土地上再次翻滚起绿色的波浪。
我踩着夕阳的余晖,慢慢往回走。风还在吹,马儿花草的花穗还在落,麻雀的叫声还在耳边回荡。冬阳下的稻田,安静,祥和,像一首唱不完的歌,在我的身后轻轻回荡。
走到村口的时候,我看见母亲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薯粥。炊烟在她身后袅袅升起,和天边的晚霞融在一起,像一幅最美的画。我知道,无论我走多远,飞多高,这片冬阳下的稻田,这座炊烟袅袅的村庄,永远是我心中最温暖的牵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