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是攥在掌心的沙,攥得越紧,漏得越快。摊开手时,只余一道浅浅的痕,那是阳华山的风,是父亲的扁担,是我再也回不去的童年。
我总疑心阳华山的风是有形状的。它顺着山脊溜下来,掠过稻田掀起金浪,浪尖浮着新稻的清甜,混着泥土晒热的焦香;绕过晒谷场卷起稻糠,细碎的糠粒沾在我头发和衣襟上。父亲挑着担子走过,抬手替我拂掉,指尖的糙茧蹭过脸颊,痒丝丝的。它又钻进灶房烟囱,搅得炊烟东倒西歪,母亲探出头骂一声“疯风”,声音被风揉碎,飘向远山。那时我总追着风跑,光脚踩在温热的田埂上,泥土软乎乎的,像父亲粗糙掌心的温度。父亲的扁担是楠竹做的,是他年轻时从后山砍竹,火烤出弧度,又用砂纸反复打磨成的,油光锃亮。农闲时他总拿破布擦拭,比我的新衣裳还干净。他说扁担认人,你待它好,它才肯替你扛事儿。扁担两头坠着沉甸甸的稻谷,弯成一张弓,一声不吭扛起全家的口粮。父亲的脊背也如这扁担,被日子压出深深的弧度。他从不说累,只是走着走着,突然回头喊我的小名,声音裹着稻谷香,被风送过来。
阳华山的夏天,是被蝉鸣泡透的。蝉儿藏在浓密的樟树叶里,从清晨唱到日暮,一声赛过一声响亮热烈,像要把整个夏天的力气都耗尽。我和伙伴们不爱午睡,攥着绑了面筋的竹竿溜到老樟树下——面筋是偷拿母亲的面粉,加水揉了半天才成的,黏糊糊沾手。我们踮脚屏气,把竹竿悄悄凑向蝉的翅膀,可蝉儿总那么机灵,扑棱着翅膀飞走,有时还撒下一泡尿,溅在我手背上,引得伙伴们笑作一团。父亲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时,裤脚卷到膝盖,腿上沾着泥点,额头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田埂上,洇出小小的湿痕。他兜里总揣着井水镇过的水果糖,糖纸皱巴巴的,塞进我手里时冰冰凉凉。含一颗在嘴里,甜意从舌尖漫到心底,连蝉鸣都变得悦耳。他看着我们疯闹,嘴角牵起一抹笑,比樟树叶筛下的阳光还要暖。
黄昏是阳华山最温柔的时刻。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云朵像点燃的棉絮,连远处的山峦都镀了金边。炊烟袅袅,一户连着一户,像柔软的丝带,把整个村子系在一起。母亲在灶房忙碌,铁锅与锅铲碰撞出清脆声响,菜籽油滋滋作响,青椒腊肉的香气混着蒸红薯的甜香,在村子上空悠悠飘荡。我蹲在门槛边用石子画圈,父亲坐在身旁,掏出旱烟杆,慢悠悠装上自家晒的烟叶。划燃火柴,火光映亮他布满皱纹的脸,眼角的纹路像岁月犁过的田垄。他不怎么说话,一口一口抽着烟,烟雾缭绕里,目光望向远方连绵的山峦,似在想今年的收成,又似在惦念我明天的学费。母亲端着一碗红薯出来,递给他一个,嗔怪道“少抽点,呛得慌”。父亲“嗯”一声,搁下烟杆,接过红薯掰了一半给我。我凑过去时,他把烟杆递来让我闻,我皱着眉躲开,他便哈哈大笑,笑声震落门槛上的尘埃,惊得屋角的老母鸡咕咕叫。
那时的夜晚,是被星星填满的。没有路灯霓虹,漫天繁星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亮得晃眼。我们搬着竹床到晒谷场,躺在上面数星星,一颗、两颗、三颗……数着数着,眼皮就开始打架。父亲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声音低沉沙哑,像老唱片里的旋律。故事里的银河闪着光,隔开了相爱的人,却隔不断岁岁年年的相思。夜风拂过,送来稻花的甜香与蛐蛐的歌声,我枕着父亲的胳膊,听着他的声音,渐渐沉入梦乡。梦里,牛郎织女踩着鹊桥相会,父亲挑着扁担走在洒满星光的田埂上,稻谷沉甸甸坠着,却坠不散他肩头的月光。
后来,我像羽翼渐丰的鸟,离开阳华山,飞向远方的城市。城市的风没有形状,裹着汽车尾气的味道,从高楼缝隙里挤过,冷冰冰刮在脸上,像小刀子,没有稻糠香,也没有父亲掌心的温度。城市的夜晚看不见星星,只有霓虹灯红的绿的蓝的,闪烁不停,晃得人睁不开眼。挤在拥挤的地铁里,耳机里的歌声盖不住周遭的嘈杂,看着身边行色匆匆的陌生人,我总会突然想起小时候,躺在竹床上数星星的夜晚,那时的星星多得数不清,连银河都清晰可见。我再也没踩过温热的田埂,没听过那样热闹的蝉鸣,没尝过井水镇过的糖块。便利店的糖果琳琅满目,包装精致得晃眼,却再也没有皱巴巴的糖纸,和那冰冰凉凉的甜。我曾以为,离开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可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才发现心心念念的,始终是阳华山深处的小村庄,和那个挑着扁担的父亲。
去年夏天,我回到阳华山。村子变了模样,新修的水泥路取代了泥泞田埂,走上去硬硬的,没了泥土沾脚的柔软;高楼代替了低矮的土坯房,瓷砖外墙亮得晃眼,却少了炊烟袅袅的温情。村口的老樟树还在,枝繁叶茂,只是再也听不到蝉鸣,树下的石凳还在,却不见捉蝉的孩童身影。走进老屋,墙角立着那根楠竹扁担,依旧油光锃亮,竹纹里嵌着淡淡的汗渍,只是再也没压过稻谷,静静靠在那里,像一位沉默的老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父亲已经不在了,再也不会喊我的小名,再也不会给我递糖。我伸出手,抚摸扁担上深深浅浅的纹路,那是岁月刻下的痕,也是父亲汗水浸过的地方。指尖划过一道浅凹,那是我小时候调皮,用镰刀不小心划的,当时父亲没骂我,只是拿布条缠了又缠,缠得密密实实,像裹着一份不肯言说的疼。那一刻,无数画面涌上来:清晨父亲挑着扁担出门的背影,黄昏他坐在门槛抽烟的模样,掌心的温度,喊我小名的声音……有些时光,一旦逝去,就再也回不去了,就像这根扁担,再也扛不起当年的稻谷,就像我,再也回不去那个追着风跑的童年。
旧时光是一杯陈年的酒,越品越醇,越品越浓。它藏在阳华山的风里,藏在父亲的扁担里,藏在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日子里。我知道,父亲从未走远,他就站在那片金黄的稻田里,挑着扁担,等我回家。而那些旧时光,也从未消散,化作心底的一抹温柔,陪我走过岁岁年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