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猫旺财

我原本是想要一只品种猫的。

两年前，我在路边发现了猫妈妈和两个子女在玩闹。她见我过来，立刻将漂亮的小三花猫叼起来，飞快地逃进绿化带里，剩下一只又瘦又丑的橘白小猫在原地喵喵呼救。

我走过去，这只小猫叫得更加用力，却不逃走。

我以为他这是喜欢我，一把将他拎起来，脱下围巾一裹，带回家去。

到家一看才发现，他的左前爪上有一个硕大的窟窿。肉已经烂了，露出骨头来。

我原本不想给他治病，一是因为我穷，二是嫌他丑——稀疏杂乱的黄毛、擦不干净的小嘴、凸出的黄眼睛配上秃掉的尾巴，活脱脱一副耗子模样。宠物医院又爱宰客，一进去没个千把块钱出不来，我可舍不得为丑猫花钱。

“喂他点吃的就放回去吧。”我这样想着，给他煮了一小块鸡肉。期间，他一直不断地在厨房外嗷嗷叫唤。和其他幼猫的奶声奶气相比，他的声音就像即将没电的生日贺卡，沙哑、粗粝让人烦。

厨房门打开的一瞬间，这家伙立刻朝着滚烫的鸡肉扑过来。

我一手揪住他后脖颈，一手把鸡肉放进凉水里降温，他奋力向鸡肉扑腾着。鸡肉一拿出来，他一头扎进碗里，呜呜吼着猛吃。

“饿死鬼似的。”我忍不住用脚尖戳了戳他的屁股，无奈地骂了一声。他抬起沾满油的、耗子似的丑脸，眼巴巴地盯着我。碗里鸡肉已经消灭殆尽，他的肚子圆鼓鼓，撑得他的肋骨更加清晰可见。

我在网上搜索“小猫送养”，专心致志地浏览领养小猫的帖子。

我问网友：“我捡了小猫，您要收养吗？”

对方问：“什么样？”

我将丑猫照片发过去，过了两分钟没有回应。等我想再问一问时，对话框提示对方已经把我删除了。

问了好几位求领养的人，这只猫都因为丑陋而遭到拒绝，甚至还有人说：“你这猫实在太像老鼠，我看着都害怕。”

难道真的要把他丢回草丛里？那他指定活不成。

我是想养猫，可我想要的是品种猫。

我朋友有一只灰色的长毛猫，长得非常大，威风凛凛的像只小狮子，性格也十分温顺亲人。我就想要那样特别的猫，或者胖乎乎的英国短毛猫、优雅的布偶猫、神秘的阿努比斯猫……总之不是这样又丑又野蛮的土猫，更别提他嘴上还有一圈脏兮兮的“吃屎斑”。

可是让他回绿化带自生自灭，我又做不到这样残忍。好歹是一个生命，哪能看着他死掉。

送养送不掉，丢掉又狠不下心。

就在这样的纠结中，我度过了有猫的第一个晚上。

或许是因为初次离开妈妈，他整夜都躲在沙发底下紧张地喵喵叫，吵得我根本没法睡觉。直到天色都泛白了，我才进入梦乡。

第二天起床，我因为没休息好一肚子气，用力移开沙发要把他揪出来狠狠教训一番。

然而当我把他提起来，我发现他几乎不动了，两只眼睛瞳孔都扩散开来，四只脚僵硬地耷拉下去。

我心想：“完了，他可不能死我家里！”我接受不了小猫死在家里这样悲惨的事。

我拿小毯子把他包住，赶紧打个车赶到最近的宠物医院。

医生一量他体温就摇了摇头，说：“体温太低量不出来，瞳孔都扩散了，多半是没救的。”

我捏着小毯子，打量着医院里各式各样的病猫：“救一救吧，不行就算了。”

医院里大多是品种猫，乖乖地呆在笼子里输液、做雾化。有的主人还陪在小猫身边，温温柔柔地和猫聊天、给猫唱歌。

坐在宠物医院的沙发上，我无聊地计算着这一回要花多少钱，越算越觉得不值。

丑猫躺在抢救室，吸着氧气、输着液，虚弱的样子看起来可怜兮兮。

哎，能怎么办？继续治吧。

姑姑突然发来了好几段语音消息：“你出去玩怎么不带弟弟？上回他生日你也没送礼物，你为什么不喜欢弟弟呢……他是你无法回避的亲人，以后你们是要互相帮助的。”

我看着她发来的弟弟在幼儿园表演的视频，内心有些烦躁——这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比我小了整整十六岁，谈什么“互帮互助”呢？

熄灭屏幕，我又到抢救室看了看。

丑猫双手都扎着输液管，虚弱地躺着吸氧。看到我来了，他努力抬起头“喵”了一声。

我心中忽然有个念头：“他是在叫我吗？”一时间有些感动，但再看他一眼，还是觉得有些丑陋。

过了晌午，医生跟我说：“小猫脱离生命危险了，是继续住院观察还是带回家休养呢？”

我的家里什么都没有，想了想打算趁他住院去购置临时的猫砂盆、猫碗，于是我把他留在了医院。

晚上医生发来了他住院的视频。视频里他狼吞虎咽地吃着罐头，开心得胡子都翘起来。医生一把罐头移走，他就生气地大喊大叫，像个胡闹的小孩。

他的生命力怎么这样强？尽管尖嘴猴腮的样子依旧像大耗子，但细看还是有一丝可爱。

隔天我去医院取了焦虑症的药，又接到奶奶电话：“你还是把弟弟的生日礼物补上吧，免得你阿姨不开心。”

身上的钱恐怕不够丑猫治病，我只好去宠物医院提前接他。

打开他的笼子，他惊慌地看着我——这个把他从妈妈身边拐走又带他到医院折腾他的坏人。我把他提溜起来，他胡乱扑腾着要逃走，我终于放下心来：“他的病好了。”

从医院回来，我卡上只有53元。

“今天才8号，怎么活到发薪日呢？”我又焦虑起来。

电话响起来，是弟弟：“我要那个大的房子，你给我换一个！”原来是奶奶把我刚才发的订单截图给弟弟看，弟弟嫌我礼物太轻。

我默默退掉玩具，在厕所抽了一支烟。

我回到客厅，丑猫正在吃罐头。

他把整个脑袋都埋进了罐子里，呜嗷呜嗷地叫着舔肉泥，吃相十分野蛮，简直是个小土匪。

不一会他就吃完了一整个罐头，把罐头皮都舔得闪闪发光，用小爪子把罐头拨弄得当当作响。

我坐在沙发上，一边抽烟、喝咖啡，一边看淘宝的儿童玩具和自己的余额。越是焦虑，我就越想喝咖啡、抽烟；结果越是沾这两样，我就越焦虑。

我忍不住咬着手指甲，思考如何给弟弟挑选礼物。忽然一种毛茸茸的触感爬到脚背，原来是丑猫坐在了我的脚上。他倒是一点不客气，好像认准了我不会踢他一脚似的。

他抬起头，金色的眼睛眨巴眨巴，对着我：“喵！”然后迅速顺着我的腿爬上沙发，在我身边一屁股坐下，两手一揣就开始酝酿睡意。我玩笑地推推他屁股，他生气地“咕咕”两声，瞥我一眼又继续睡觉。

看了一下淘宝，我给他买了个猫窝，大概50元，然后打电话给弟弟：“没钱，今年就先不送你了，明年再送。”没等他回话，迅速挂掉电话。

整个下午，我的手机响个不停。爸爸、奶奶、姑妈、堂姐……大家轮番打电话、发微信谴责我，好在丑猫打呼噜的声音大到可以盖住一切电话铃。

晚上我给丑猫煮了一些鸡肉，剁成糊糊喂他。

他一边吃饭一边玩数据线，把饭撒得到处都是，简直跟那些小孩一样，我想训他两句可又不知道该叫他什么。

“得给他取个名字。”我看着他小小的脑袋，想着他一迈进门就花了我这么多钱，当即对他说：“你就叫‘旺财’了！”他呆呆地“嗯”了一声，应该是很满意。

旺财在我的小屋子里一天天长大，他性格好又聪明。我教了他一两回，他就学会了坐下、握手、打滚。因为他热衷于给人表演他的把戏，我的朋友也多了许多。

我社交能力不强，和生人坐到一起就只好掏出手机：“你想看我的猫吗？他会握手哦。”男女老幼看了旺财乖乖握手，然后大叫着用头拱我、催我给零食的视频都会啧啧称奇。

一个人在家时，我会和旺财聊天。

他偶尔搭茬，听到“猫”字就会一颠一颠跑过来查看；我和朋友打电话，他也会跑过来偷听。

我怀疑他能听懂我讲话，这绝不是空穴来风——更不是我爱猫爱出了幻觉。

有一回我和他商量绝育的事，动之以零食、晓之以玩具，他像是听得懂般一句一句地回应，直到我说：“所以猫猫都是要绝育的哦……”他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叫声，迅速转身走开了。

旺财没有辜负他的橘猫血统，很快就跟吹气球一样“膨胀”起来，短短一年就从“小老鼠”变成了十斤重的大肥猫。

我的妈妈很喜欢他，夸他：“别的小猫都一脸苦相，就咱家旺财看着是在笑呢。”不过妈妈对猫过敏，所以很少摸他，只是一味给他源源不断买零食、罐头，让他越来越肥胖。

每天下班，我一推开门，他都会从鞋柜后面猛地窜出来，像是要吓我一跳。然而他不知道，自从他成年以后，鞋柜就遮不住他了。在他出击之前，我就已经看见了他那根小熊猫似的橘色尾巴晃来晃去。

我依旧很贫穷，好在有了旺财之后我戒掉了烟、咖啡，焦虑症也逐渐好了起来，少了一大笔开销。

不过养猫的开销真不小，好在旺财这样的土猫身体素质极佳，没生过什么病，只需要多吃些猫粮、肉干就万事大吉。

有一回旺财一个月吐了三五回，我电话问医生说是慢性呕吐，我急忙带他去医院。

为了照彩超看他肠胃状况，医生把他放在台面上剃毛。结果两个壮汉都摁不住这只不停扑腾、大叫大嚷的肥猫，于是医生赶紧让我进操作室控制他。

说来也奇怪， 我一抓住他的两只前爪，他立刻就不吵了，也不扑腾了。他委屈巴巴地看着我，努力用头拱我，嘴里哼哼唧唧像是在诉苦。我展开他最爱的小毯子，把他的眼睛盖住，他就安静下来，任凭我们怎么折腾他。

我想，旺财或许是爱我的。

又到了弟弟生日，姑妈打电话过来：“礼物准备没有？你懂点事，别让你阿姨不高兴。你弟弟是你无可回避的亲人，知道吗？”

旺财吃完了碗里的羊奶冻干，慢吞吞走过来，一蹦到沙发上，用肉乎乎的屁股挤着我，兴致勃勃地看电视里演的《猫和老鼠》舔毛，发出“哧溜哧溜”的声音。

我笑着地回答：“可我没钱呀，要是您能支援一些……”

姑妈当即打断我，又换上了温和的语气：“好嘛，没钱就算了，以后有钱再说。”她一向是这样，嘴上说着“亲情”，实际是“照顾弟弟”。

挂断电话，我揉揉旺财圆鼓鼓的脸，他紧盯着电视里的杰瑞鼠，眼睛瞪得像铜铃。

这就是我的爱猫旺财，一只丑丑的、爱看电视的小土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