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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宇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5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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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

在我印象里,父亲总说自己是一个很平凡的,容易被人遗忘的人。平凡到只要在生活中忙碌起来,就会忘记自己是谁的人。平凡到只要往人群里一站就能很快被淹没其中,没人会认得,也没人会记得。父亲的神色似乎总是对他所身处的时代充满无限的希望,但凡有父亲身影的地方,总是能吸引到别人的目光,因为他的脸上有一个明显的特征,便是他那高高凸起,颇像一座雄伟高原的额头。和普通人的较为扁平的额头不同,父亲的额头较为突出,尤其是两个额角,呈半弧形,圆润而饱满,看上去十分有男子汉的气概。

由于受家族传统习俗的影响,家族中刚出生满月的婴儿都要请算命先生来为其算命,以备提前规划其今后的人生,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的人生是福是祸,全在算命先生的一念之词,尽管可能存在算错命的因素,但算命先生的定论在那个年代已是根深蒂固,无法改变的预言,没人会去反驳,更没人会去质疑,有的只是听取和顺从。在父亲出生时,当算命先生远道而来看到父亲的那一刻,原本严肃平静的神情突然一下变得兴奋起来,以往算命先生给别人算命时,总是先看对方手掌中的指纹,但此时他却一反常态,说父亲的生命线和事业线都在额头上,因为父亲生来天庭饱满,额头属于地阁方圆的类型,而且头发的生长路线是集中分布在头顶生长,没有往下生长盖住额头的趋势,这才有了这个宽大的额头,因为一个好的面相,首先额头要饱满、圆润,父亲的额头尤其宽大,长了一副达官贵人的相貌,将来即使不是官员,也是腰缠万贯的富人,算命先生如是说。

后来家族又陆陆续续诞生了三位婴儿,但面相长得都没有父亲的面相好,虽说不算尖嘴猴腮,但在最能判断将来人生运势的额头上已经输掉一半,其他三位婴儿的额头都相对较窄,而且按照头发的生长趋势来看很容易将额头部位盖住,他们没有算命先生所暗示的天生达官贵人像。奶奶听到算命先生对父亲长相的这般细致而有道理的分析,喜出望外,原本奶奶家有两兄弟两姐妹,可算是儿孙满堂,父亲最早出生,作为家中的唯一长子,本应要肩负起更多的家庭责任,但父亲自小长着一副吉相,从小有幸得宠,加上受传统的重男轻女思想的影响,更是被家族视为掌上明珠,父亲的童年生活过得也比其他三位兄弟姐妹好,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父亲那宽大的额头也越来越凸显,圆润,饱满,近看时,好像一座稳稳屹立在时代浪潮中的高原,风吹不到,雨打不动,他的长相似乎也越来越验证了算命先生的说法。

父亲长着浓眉大眼,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总是闪着严厉的光芒,他喜欢留着一头隐约可见头皮的平头寸发,宽阔的额头呈圆润饱满状,这样的额头宽大的特征随着年龄的增长也越来越凸现出来。奶奶还曾开玩笑地说,看到父亲的额头就像看到开国领袖毛主席的面相,或者是知名富商李嘉诚的面相,即使父亲做不成那样的时代伟人或商人,也一定能成为家境富裕,儿孙满堂的达官贵人。在父亲二十多岁刚成家立业那会,由于奶奶在家族中的地位最高,无论做什么事,家族中所有的亲人都会听取奶奶的意见,那时,奶奶自己做主几乎帮父亲包办了婚姻和张罗了工作,父亲二十多岁的人生少了同一时代年轻人的艰苦跋涉,反而过得较为安稳,除了受那时的时代先天条件限制以外,父亲的人生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奶奶以及父亲的家族都深信,他能如愿以偿成为算命先生口中的大人物。

那时父亲刚结婚不久,我便来到人世,年幼的我将父亲当成人生的伟岸,有任何的喜怒哀乐都习惯向这个男人倾诉,并等待他给我最好的解决办法,那时我看到父亲的眼神透着锐色,这种锐色一直监督着我的成长,尤其是他高高的额头仿佛是一片巍峨的高原,高原的环境虽然险峻,却能带给我最温暖的安全感,我能在那座高原上安家落户,幸福生活,并且永远不会担心这座高原会被无情的岁月瓦解,但随着时光的推移,随着我的成长,这种依赖父亲的感觉越来越被时间淡化,而父亲则一直在之前奶奶为其安排的单位做着一份平凡的工作,拿着一份微薄的薪水。原本父亲的单位曾进行过人员的改革,父亲作为单位较为年轻的知识分子可以拥有很大的职位晋升机会和空间,但他却主动放弃了岗位竞选,只是在自己的岗位上安分守己地做着本分工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此时,父亲的眼神少了一种锐色,多了一份妥协,我也走过了人生的弱冠之年。在这座小城镇工作的他,由于工作的提升空间只停留在原地踏步,这让他仿佛独自走在城市的边缘,时代的风沙将他的额头吹拂得越加苍茫,父亲头顶的发际线也在不断地一点点向后移动,这样的变化,也让他的额头原来越像一座高原,在明媚阳光的照耀下,父亲的额头似乎还透着一道光亮,但是这道曾经象征着父亲生命线的光亮并没有照出一条属于父亲的宽广人生路。眼看父亲的工作没有晋升的空间,母亲曾劝他放弃这份工作,另寻其他出路,但父亲说什么也不愿意离职,问其原因,他却始终不愿说,只是任凭泪花在眼睛里打转,但身为男人,他依然以最大的忍耐力止住眼泪流出。此时,我能看到父亲头顶的寸发在风中轻轻飘动,他额头上的头发是齐刷刷竖起来的,只要在明媚的阳光下便能看到光亮的头皮,甚至他那光滑的头皮可以反光,然而,正是这样的反光,让父亲的头皮在岁月的苍茫洗礼下也变得越来越清晰。有人管这叫一个男人最后的成熟,也有人管这叫知天命。

二十多年来,作为儿子,我一直在尝试以朋友的身份读懂父亲的内心,但每次想和他深入聊天时,他总会以忙碌为借口间接逃避与我的谈话,在外人看来,这是父亲生性沉默的表现,只知道他现在的生活并非最初算命先生说的那般美好,甚至呈相反趋势,他的额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了隐约可见的皱纹,刻满岁月的沧桑,以及那些我不了解的生活密语。尽管父亲才五十出头,但在他那张因工作忙碌而时常泛着油光的额头上,我能隐约看到苦楚和无奈,如果说父亲的容貌记录着岁月的点点滴滴,那么最能清楚记录着一切的便是他那张宽大的额头。

城市的美在于它的雄伟和复杂,所以许多和父亲一样年纪的人们甘愿一辈子躲在贫瘠落后的乡村,与世无争地过一辈子,也不愿千里迢迢跑到大城市,顶着各种生存压力争取落脚扎根,同时尽最大努力融入其中,在面对着语言、生活习俗、经济条件的巨大差异之下,尽可能消除掉身上乡村人的胎记,最后在大城市结婚生子。后一种人生无疑是成功的,但无论如何时,乡村总归是父亲那一代人最美好的回忆,几乎所有的乡村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世外桃源,在乡村度过童年和少年时光父亲虽然没有经历过过于沉重的苦难,但他依然用自己的生命方式诠释着琐碎的生活和人生的艰辛。

步入中学的我依然记得自己最初对父亲的爱是从他的额头开始,这个爱的理由虽然有些荒唐,但我的童年的确是伴随着父亲额头长大的,小时候,父亲总喜欢假扮牛羊,用他那圆润而饱满的额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脸上,我稚嫩的肌肤能感受到父亲额头上那片象征着家庭温暖和安全依靠的皮肤,这种触感能让我彻底安心。记得小时候我曾经将家中一个被废弃的开水壶的内胆拿来装水玩,我将开水壶的内胆绑在家中阳台的铁栏杆上,当天晚上却下起了暴雨,我却没有安全意识,依然跑到阳台上看着那个被绑在铁栏杆上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开水壶内胆,就在那时,我突然感觉身后有人,紧接着一阵狂风伴着暴雨袭来,开水壶的内胆被狂风吹掉,眼看内胆破碎的玻璃就要伤到我了,突然父亲猛地将我一下拽到他的身后,紧接着我听到身后传来一身惨叫。原来父亲的脸被瞬间破碎的开水壶内胆割伤了,原本遭遇不幸的是我,但我运气好,那时父亲刚好到阳台上收衣服,刚好替我挡下了这一突如其来的灾难。开水壶内胆的碎片割伤了父亲的脸,特别是他的额头,好在没有伤到眼睛。当我看到父亲额头上贴着白色的胶布时,虽然感觉他是顶天立地的男人,这点小伤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在父亲受伤的那段日子里,我的心有一种说不出的痛。

我本以为这只是一个偶然的灾难,没想到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在我上高三时,爷爷因病离世,我曾经看到父亲在为爷爷奔丧的那段日子里,在他休息的时候总会用手掌压着额头,眼睛紧闭,好像在刻意隐藏他内心的痛苦。在他那片光滑,象征着安全和依靠的额头上也隐藏着一些故事,我永远无法看到和感知,只知道他的额头上承载着期望和悲欢。我在这种期望和悲欢中看见父亲逐渐衰老,他额头上皱纹也逐渐增多,好像高原上被风雨洗礼后留下的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沟壑。

有人说额头和掌纹一样,记载着人一辈子的生活,而我也总会在面临生活的困难而一筹莫展时,习惯用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在手指和额头的肌肤的温润触感中静静地去想出解决办法,在我看来这是成熟男人的标志动作,受遗传影响,我的额头同样也长得圆润饱满,这是一个在岁月的洗礼作用下正在逐渐形成自身气候的高原。当年,父亲用他圆润而饱满的额头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尽管他最终没能成为达官贵人,却为我遮风挡雨,让我在这片形似高原的额头上落地生根。源于生活的动荡不安,父亲没能利用他的先天面相优势成就一番仕途和伟业,但在他如今那片满是皱纹沟壑的额头上印刻出人生的多艰和岁月的苍茫。父亲的额头是一种记忆,一个时代。而我继续将父亲的这个面相特征继续以虔诚的默契传承下去。只是这个遗传的额头会少一丝苍茫,多一份来自内心的稳重。

这天夜里,我看到退休的父亲在阳台上安静地抽着烟,烟雾缭绕,飘过他的脸,他的鼻,他的眼,还有他那片和夜晚一样寂寞的额头,那里屹立着一座巍峨的高原,任凭岁月的风吹雨打,依然稳稳地屹立着,高过夜空,高过生活,高过梦想,却将对生活的隐忍和执着低调谦卑地守了一辈子。在这之前,我将世上最高峰珠穆朗玛峰奉为最神圣的精神寄托,在这之后,我的心里从此又多了一座永不崩塌的高原,是一个叫父亲的男人,默默地为我挡住了来自生活的风霜雨雪,默默地将质朴的生活一点点地移到了心灵的最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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