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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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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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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终会落在粮缸里

文 / 黄博

1976 年夏天,我初中毕业。爹娘都在生产队干活,闲暇之际,我总爱往村里的学校跑。不能随便进教室,我就斜靠在教室后面的土墙根,偷听余老师讲课。余老师是工农兵大学生,来村里支教,普通话不标准,常常用夹生的普通话教学生,闹了不少笑话。渐渐地,他不再说普通话,干脆直接用方言授课。听着他那忽高忽低、土里土气的腔调,我忍不住发笑。可笑着笑着,心里却莫名泛起一阵酸楚。唉!要是能去区里的高中念书,那该多好啊!

正听得入神,爷爷的大嗓门突然从背后响起:“建强!猫在这儿偷懒呢,还不回去照顾弟弟妹妹!” 吓得我一哆嗦,一屁股蹲坐在地上。慌乱地瞥了爷爷一眼,一骨碌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撒腿就往家里跑。

回想着教室里粉笔划黑板的“吱吱”声、孩子们读书的清脆声,我浑身都是劲。可想到家里的粮缸,那股劲顿时就消散了。娘搅玉米糊汤时,粮缸底响得像刮锅底,她把最后半勺糊糊分给弟弟,自己碗里只剩野菜茎,晚饭的糊汤还掺着入口发苦的榆树叶。我捂着发涩的喉咙,忍不住开口:“娘,我想念高中。”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念初中那五块钱学费,是爹上山砍了几个月柴,一担担挑去镇上卖,才攒下的。一百斤湿柴才卖两角钱,太难了。现在念高中,学费要十块,家里根本拿不出。我吸溜着糊汤暗自盘算:爹作为成年劳力,一天能挣 10 分工;娘身体瘦弱,一天 5分工。要是我也去生产队劳动,好歹能挣 7 分工,这样家里年底就能多分些粮食。可转念一想:难道我要一辈子待在生产队里干活,看着家里粮缸一次次见底吗?念完高中,说不定能当上民办教师,一月能有 6 元补助,还有 24 个工分的补助粮,那家里的日子就好过了!

月前,我托生产队会计悄悄问队长推荐表的事,偏巧被队长老婆撞见了。她借机在我家门口找事,扯着嗓子骂:“穷娃子还想念高中,推荐表轮不到你!”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她这是和我家杠上了。几年前,爹不肯上交家里的族谱,时任革委会主任的她,当场给了爹一巴掌。爹气性大,顶了她几句嘴,她立马叫来一村的人,给爹扣了顶 “旧思想余毒” 的大帽子,押着爹跪在革委会门口,一把火将我家族谱烧了个精光。我是个孩子,不敢硬怼,只能攥着衣角,低着头从她身边绕过去。

听了我的话,娘的筷子在碗里凝住了,半天没出声。爹闷着头喝了口糊汤,声音沉得像块压在胸口上的石头:“娃,你是通过高中升学考试了,可你忘了队长老婆那关?她不点头,谁能给你填推荐表!” 是啊,革委会早撤了,可人家现在是队长老婆。我的脑子里瞬间乱成一团,队长老婆盛气凌人的模样、爹弯腰挑粪时佝偻的背影、娘舀糊汤时无奈的叹息,一直在脑海里闪现。眼泪禁不住掉进碗里,把碗里的糊汤洇开了一小圈。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明明知道家里日子这么艰难,还非要提念书的事!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爹在里屋不停地咳嗽,娘一阵阵叹气,我摸着枕头下皱巴巴的初中课本,书页被我蹭得发响。我就像个无头苍蝇,不知所措。一闭眼,就看见余老师在黑板上写的 “学而时习之”,还有课本上醒目的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那些字,就像一团烈火,在我身体里燃烧,怎么也灭不掉。

就在我将要放弃念书的时候,事情竟然出现了转机。那天午后,我正在菜园子里翻红薯蔓,突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抬头一看,是队长。难道是昨晚偷啃生产队生萝卜的事被发现了?我心里一紧,手里紧紧握着柴刀。“你娃走了狗屎运,明儿去区高中报到念书。” 队长说着,递给我一张区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我又惊又喜,赶紧接过通知书,感觉身体像是触了洋辣子,不停地抖。队长怎么突然变好了?是娘求过他,还是爹做了什么?我想问,可瞥见队长眉梢那抹不耐烦的神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跑进院子,爹正坐在门槛上打草鞋,龙须草在他手里飞舞,指关节上的裂口还渗着血。“不在坡上砍柴,跑回家做啥?” 他皱着眉指责道。我把录取通知书递过去,声音发颤:“爹,队长让我去区高中报到!” 爹接过通知书,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反复摩挲着上面的红章,脸上没什么表情。到底让不让我念书?我心里直发慌,站在一旁不敢出声。

半夜起床撒尿,我看见里屋煤油灯还亮着,就悄悄凑到窗根下。爹靠在床头抽旱烟,烟袋锅子的火星忽明忽暗,他小声对娘说:“别跟建强说我给队长送羊胯子的事,省得给他心里添负担。两只羊胯子换他一个读书机会,值了;剩下的羊肉卖了十几块钱,娃的学费也够了。队长还说,区高中给每名学生补 12 斤粮食,娃在学校有吃的了。” 娘没应声,只是低头缝补那床洗得发灰的粗布被面,针脚又大又粗。被角磨破的地方,她剪了自己裤子的裤脚,一针一线地把补丁补了上去。我浑身一僵,捂住嘴,指甲掐进掌心。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李建强,你要是学不好,就对不起爹,对不起娘!

第二天早晨,天刚泛白,爹就从灶台上拎起一小木桶酸菜,递给我:“这是你一周的菜,省着点吃。到了学校,好好念书。” 我接过木桶,点了点头,向区里出发。

区高中离家有三十里地,没有通公路,全是崎岖不平的山路。我背着被子和木箱,手里提着菜桶,一个人在山间小路上穿行。草鞋磨得脚底生疼,我攥紧爹给的酸菜桶,不敢停歇。到学校时已近傍晚,我坐在宿舍门口的石阶上,从怀里掏出娘烙的玉米面馍,就着酸菜吃了起来。馍硬得硌牙,酸菜酸得刺胃,可我还是吃得很香。

区高中的条件比我想象的还要差。教室是土坯墙,窗户用塑料布钉着;风一吹,塑料布就 “哗啦啦” 响,刺骨的寒风直往教室里钻。上课时我总把冻得发僵的手塞进袖管取暖,钢笔在手里滑得握不住,只能哈口气再写。课桌板凳全是旧的,桌面不平整我就垫硬纸板,板凳坏了两条腿,只能搭着邻桌的凳子上面将就坐。

教数学的竟然是余老师,我又惊又喜。他常对我们说:“你们能坐进教室,都是有福气的孩子。要好好学习,将来做个对国家、对家里有用的人。” 我牢牢记住这句话,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躲进学校后面的松树林里背书,不想让其他同学知道嘲讽我。山上风很大,刮得脸生疼,像小刀片在脸上肆意挥割。我腾出一只手捂住脸,大声背课文,直到上课铃响,才一路小跑回到教室。

最熬人的是晚上。宿舍是大通铺,挤满了学生,仅有的一盏煤油灯,灯芯很细,微弱的灯光只能照见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想看书写字根本不可能。好在搭铺的王知青,让我共用他的煤油灯。我们把灯挪到跟前,借着昏黄的灯光默读课文、做数学题。刺鼻的煤油味熏得眼睛又干又疼,眼泪直流。

数学是我的弱项。初中时没正式学过代数,老师讲 “一元二次方程” 时,我一点都听不懂。第一次数学测验,我只考了四十多分,试卷上的红叉叉爬满了卷面。下课时,几个舍友围过来看我的卷子,嘲笑道:“还秉烛夜读呢,照样不行啊。” 我紧紧攥着卷子,躲进厕所里,真想把它给撕了。可一想到爹娘的期盼,我又把卷子叠好,揣进怀里,转身去了余老师的办公室。

余老师见了我的卷子,没批评我,只是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旧书递给我:“这是《数学题解》,你每天放学后过来抄题,抄完一道,我给你讲一道。” 那本书早已没了封面,纸页破旧泛黄,里面全是余老师用蓝墨水写的注解。我捧着书,鼻子一酸,忍不住想哭。

从那天起,我每天放学后都去余老师办公室抄题。抄完一道,余老师就开始耐心地给我讲题:“做题得先找等量关系,就像在地里找杂草似的,得先看清根在哪,才能把草除干净。” 有了余老师的耐心辅导,我的数学成绩提高得很快。

高一下学期的一个早晨,同学们做完早操,都整齐地站在操场上等校长讲话。那天,校长格外兴奋,站在台阶上举着大喇叭喊:“同学们!告诉大家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中央正式决定恢复高考了!” 操场上瞬间静了下来,紧接着就炸开了锅。同学们欢呼雀跃,直呼 “有希望了!” 余老师跟我们说,高考分文理科!文科考语文、数学、政治,还有历史和地理,只要年龄不超过 25 岁都能考。这时,我才知道,除了当民办教师外,还能考大学!

没过多久,县高中要从各区公社高中挑选成绩好的学生,集中起来培养他们参加高考。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报了名,没想到考上了。县中的待遇比区高中好多了,每月补 15 斤粮。就是路远,从家里带酸菜不方便,我便去城里买了些莲花白,自己腌菜吃。

县中距家五十多公里,偶尔能搭乘拖拉机。有一次没搭上,我走了整整一天,怀里的玉米饼早啃完了,喉咙干得像要冒火。到学校后,直奔食堂洗碗池,掬起几捧冷水喝了个饱。低头擦嘴时瞥见池角有几块白面片,该是别人倒掉的剩饭。瞅着没人,我赶紧捞起面片塞进嘴里嚼起来。面片馊味直冲鼻腔,我没吐,虽咽着呛,倒觉得肚子不那么空了。

高考第一天,天刚蒙蒙亮,我揣着准考证,匆忙地赶往考场。考场的木桌凳上还留着 “农业学大寨” 的刻痕,边角磨得发亮;黑板上用白粉笔写着 “沉着应考” 四个大字,字缝里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粉笔灰。我找到座位坐下,刚拿起笔,手就就不停的颤抖。倒不是害怕,是太渴望能通过这场考试,改变命运,把一家人从苦日子里拽出来。

放榜那天,天还没亮,我就往县城里跑。县中学门口的公告栏前挤满了人,大家都踮着脚找名字。我挤进去,眼睛都快看花了,手指顺着文科专科的名单往下划,突然,“李建强” 三个字跳进了眼里 —— 地区农业专科学校,畜牧专业。“你考上了!” 王智青见我发愣,也说他考上了地区师专。余老师说:“今年高考,零分不录,见百不丢。” 班里还考上了好几个呢。我一阵窃喜,告别老师同学,转身向家里奔去。沿途的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好像在向我招手,我感觉浑身都充满了用不完的力气。

专科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外地的公社当文书,每月工资三十多元,还能领到粮票和布票。把第一笔工资寄回家没多久,就收到了爹捎来的信:字写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画格外认真,“家里粮缸满了,不用惦记。” 那时农村已推行 “包产到户”,家里的自留地收成好了,再也不用吃掺着野菜的饭了。

工作没多久,我认识了公社卫生院的护士王晓芳,她性子温和,我见着她就心慌。相处了一阵,我鼓起勇气向她表白,她红着脸答应了。婚前带晓芳回村,她主动到灶房帮娘烧火,灶膛里火光映着她的笑脸,我知道日子总算稳了。

年底,我和晓芳结婚了,住在公社分配的小屋里,墙角摆着我买的新粮缸。秋收时,我和晓芳一起把新粮缸送回了老家。娘摸着青灰色的新粮缸,满是欢喜,把家里的粮食全倒了进去。看着满满一缸冒尖的粮食,娘眼眶红红的,声音也发颤:“这下好了,再也不用半夜起来摸粮缸,担心第二天没粮做饭吃了。” 我握着娘粗糙的手,想起小时候总在饿醒时,看见她对着空粮缸叹气的模样,心里又酸又暖 —— 娘指尖蹭过新粮缸壁的细微声响,和当年她舀粮时刮旧粮缸底的 “沙沙” 声,竟清清楚楚叠在了一起。

每年放忙假,我都会和晓芳带着孩子回山里帮爹娘干活。清晨的麦芒还挂着露水,我牵着儿子跟着爹去割麦。他学着爷爷挥镰刀,没一会儿就满头大汗,直喊:“太累了!” 我蹲下来给他擦汗,指着饱满的麦穗说:“跟着爷爷学割麦,是让你知道,粮食是咱们的底气,肚子吃饱了,才有力气做想做的事。”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攥紧镰刀跟在爷爷身后。

每次回老家,孩子们围坐在我身边要听过去的事。我总会从旧木箱里翻出那床娘补过的粗布被面,儿子伸手摸着被面的补丁,指尖勾住线头:“奶奶的手真巧呀!大晚上还缝得这么好。” 我把他的手按在补丁上:“是呀!你奶奶的手,是真的巧。天下父母心,现在你不懂。但是你要记住,只要好好读书,再黑暗的路,也能追上光。”

这时,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轻轻落在补丁上,也照进新米缸,就像一家人走过的路,虽有坎坷,却始终朝着光亮的方向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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